(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蘇童:
眼淚是一種悲傷到底的力量
去年,余華攜50余萬字《兄弟》重回長篇,贏了市場卻輸了口碑。今年,另一實力派中生代作家蘇童新長篇《碧奴》面市,一上來就收到10萬冊訂單,這讓蘇童本人也有些意外和不安
★ 本刊記者/羅雪揮
蘇童在《碧奴》中講述的是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傳奇,他將其化名為“碧奴”。本刊記者在《碧奴》面市前提前看到了該書,這是一本至少需要掃蕩兩輪才能攝取全貌的作品:第一遍,你會被碧奴千里尋夫的勇氣和無所不往的眼淚所覆蓋;第二遍,你會陷落于似曾相識的人性傾軋,現(xiàn)代的譏諷、醒世的炎涼,如影子般蹲伏在去長城的路上。
“神話必然是跟現(xiàn)實有關系的”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神話的資源很豐富,為什么選擇了孟姜女的故事?
蘇童:還考慮過大禹治水。一個人跟水斗爭一生,這個故事非常“卡夫卡”,非常哲學化,但最后我選擇了孟姜女。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悲傷的傳奇,用眼淚完成了關于力量的主題,這是一種讓我驚駭?shù)摹⒆詈玫囊彩亲钤嫉南胂罅Α?/p>
中國新聞周刊:你說孟姜女故事不是一個底層人的傳奇,而是一個階級的傳奇。
蘇童:不僅僅是一個底層女子的悲歡離合,而是一個階級把出路依托在一個女人身上。中國封建社會奴役和被奴役都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真正的底層是永遠沒有出路的,他惟一的財富是眼淚。這種力量非常無助,是悲傷到底的力量。
中國新聞周刊:《碧奴》看上去更像是一部玄幻小說。
蘇童:我倒沒有考慮玄幻不玄幻,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是玄幻。我的寫作習慣不是為了怪而怪。比如成年人做馬人,未成年人做鹿人,是暗指一種被奴役的形象。碧奴有她自己的痛苦和悲傷,但是其實周遭的人群都一樣。馬人和鹿人是在用一種更慘烈的方式生存。整個底層,就像一個畫面,所有的人像中,碧奴是最亮的。
我盡量讓自己的思維接近民間,F(xiàn)在沒有人知道第一個想出讓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是誰,但這確實是民間最現(xiàn)實的想象力的反彈,思考過了,琢磨過了,啪,想出這么一個奇怪的思路。當人們在現(xiàn)實當中無法解決一些問題的時候,神話就作為一種奇思異想企圖去疏導自己的苦難,這個(方式)非常文學化。
中國新聞周刊:在小說中,最亮點的碧奴的力量卻看上去很柔弱,周圍充滿了很多惡。為什么要塑造這樣一種“集體淪落”的末世般的道德環(huán)境?
蘇童:在蠻荒世界里,所有約束人們行為方式的僅僅是情感,而不是從任何道德出發(fā)。人被自己的愛、恨,甚至被自己的貪婪、求生的本能所把持。其實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末世,我們所擁有的判斷籌碼都關于歷史和現(xiàn)實,我不覺得時間的色彩能夠改變人性的內容。我們覺得時間是新的,但是時間永遠不會是新的。
中國新聞周刊:《碧奴》不是道德之書,但是關于道德的沖突還是隨處可見。
蘇童:人都是有問題的,包括碧奴。碧奴其實是搶了一個比她更弱的女子。碧奴大部分本能是一個最好的女人的本能,還有一部分本能是一個人的本能。她要送給豈梁的袍子被別人搶走了,她不能空手而去的,被這樣一個愿望壓倒了一切。我一再強調碧奴她不是從道德出發(fā),因為她不知道什么是道德,她只有情感。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這就是人的本能,那小說中要反映的是人性本善還是本惡?
蘇童:我從來不想澄清這個問題,這會讓人走入狹窄,尤其是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如果他信奉人性本善,如果他信奉人性本惡,我覺得對于他來說,都是一個負擔。人性本來就是一個混沌的多面體。
我如何把碧奴馱到長城
中國新聞周刊:神話的結局已經事先存在了,這會不會限制你的創(chuàng)作?
蘇童:一定有限制。這部小說惟一的問題是沒有懸念。一千里路再辛苦,最后都是要熬到長城。我變成了一匹馬,大家都在看我怎么把碧奴馱到長城去?我做為馬馱著碧奴的這個姿勢必須(好看),要靠這些去吸引讀者。
中國新聞周刊:你會考慮西方讀者的口味嗎?畢竟這是一個全球寫作項目。
蘇童:我不知道西方讀者的口味是什么,都在變。甚至是中國讀者的口味我都不太清楚。最簡單的做法就是不考慮。
中國新聞周刊:你以前的作品都持冷靜的旁觀態(tài)度,但是《碧奴》卻介入得很深。
蘇童:當碧奴的形象在我眼前活起來的時候我才開始寫,有了這種沖動,你會愛這個人物。還因為碧奴找不到她的交通工具,我有一個最強烈的感覺,是我變成了她的一匹馬,馱著碧奴,那是一種貼著人物,抱得非常緊的一種狀態(tài),不太可能有一個冷靜的敘事態(tài)度。
“健康知識分子的側影”
親眼見過蘇童的人,大都用“英俊”來形容,認為在中國當代作家里,他是長得最帥的一位。《碧奴》的編輯李杰介紹,蘇童很隨性、也很率性。如果話不投機,他講十幾分鐘就講不下去了,如果氛圍得當,他會一氣講好幾個小時。而且一喝酒,話就多。
蘇童從不隨便發(fā)表負面意見,但是他此時的笑容很有意思,“不說不好,也不說好,”你就全明白了。蘇童的聲音很有“南人北相”的特點,明明是南方的腔,但是話音卻有北方那種鏗鏘沉著的力量,帶著話劇演員的磁性。在分析自己的作品時聲音便很有激情,不自覺地以排比句式把問題回答得華美流暢且無懈可擊;遇到他不熟悉或者不想發(fā)表意見的領域,他就語速短促甚而警惕地保持沉默。
蘇童從來不寫太平文學,他尋找著一個未知的精神世界,“那個世界哲理與邏輯并重,懺悔與警醒并重,良知與天真并重,理想與道德并重,那個世界融合了陽光與月光!倍谙鹿P時,他從來不留情,“如果作品中有一個人物要自殺,我就會拉不住他,他必須去死!
現(xiàn)實生活里,蘇童名叫童忠貴,實際而且講究。他喝紅酒,而且只喝長城干紅某一個中等價位的酒,并從中品出了最佳的滋味。他還喜歡一個人逛店,收集了很多張CD,世界杯球賽一場不落。蘇童一度曾沉迷于麻將,“他老自責自己缺少風度,一輸就急,越急越輸。有的牌友打趣說:看蘇童的洋相,找他打麻將去!”有人將其評價為典型的快樂文人,說“這才是人性狀態(tài)之下的健康的知識分子的一個側影。
童忠貴與蘇童無關,他始終過著普通的日子,有一張早年的照片,是在他家門口照的,年輕的他正領著幼女出去買冷飲,《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廣告牌擋住了他家的舊樓。這個穿著T恤短褲,牽著女兒小手的普通南方男人漠漠然地從旁走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