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810萬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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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810萬雙眼睛

2024年10月30日 07:41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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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世界有810萬人在等著接聽一通陌生人的電話。

  “我其實很討厭打電話?!?4歲的留學生胡卓依說。舞臺劇演員何滟滟不喜歡與陌生人交流。生于東北的張盧害怕寒暄。大學生崔桐芮說自己是“i人”。但現(xiàn)在,他們都是這810萬人中的一個。

  這超出了Be My Eyes(成為我的眼睛)創(chuàng)始人漢斯·約根·維伯格( Hans J rgen Wiberg)的想象——有人會把一個從未用過的App保留幾年,就為了接到一通陌生人的電話。

  2012年,當他在丹麥萌生出創(chuàng)造一個免費的應用軟件,讓明眼人通過視頻通話幫助視障人士的靈感時,他能想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找到志愿者。

  如今,Be My Eyes上注冊志愿者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出盲人的10倍有余,他們來自150多個國家,組成了這個“全球最大的數(shù)字視障志愿者組織”。志愿者們熱切地期待能接到一通“辨認襪子顏色”“看看紅綠燈”之類的視障求助電話。他們說,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也會幫助別人,但沒有這樣興奮?;ヂ?lián)網(wǎng)使人們變得更熱心了嗎?

  一位志愿者說:“這個軟件打動我的不是技術或界面,而是它喚起了我?guī)椭鷦e人的沖動和幸福感?!?/p>

  等待看見

  只是電話很久都沒有打來。

  中國是全球視障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截至2023年,我國有超過1700萬視力障礙人士,占全球視障人口約18%。

  而在全世界,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2020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約有12億人患有某種視覺障礙,其中至少4300萬是盲人,至少2.38億人是低視力。

  可是他們到底在哪里?

  Be My Eyes上,只有72萬盲人注冊。“當你看看世界上盲人的總人數(shù)時,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基本上什么都沒做?!眲?chuàng)始人漢斯·約根·維伯格 在一次采訪中說,“我真的希望我們能在未來幾年里擴大規(guī)模,因為智能手機的普及速度很快?!?/p>

  這是一個巧妙的通道。全球移動通信系統(tǒng)協(xié)會2023年統(tǒng)計顯示,全球54%的人口(約43億人)擁有智能手機。如果其中有人想做點好事,他們不再需要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去一個特定的地方,只需要在空閑時拿起手機,睜開眼睛。“哪怕我在工作,我也可以提供一會兒幫助。”志愿者黃秀峰說。

  只是志愿者們心知肚明,接到電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0年,我國持證的視力殘疾人中,44%在60歲以上,他們多數(shù)受教育程度低,不善于使用手機。一位網(wǎng)友給盲人父親下載了Be My Eyes,“但他總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也總是覺得我忙,不想麻煩我”。24歲的盲人李春隆說,他身邊使用這個App的盲人不到一半,他猜測“這上面還是外國人居多”。

  人們能從Be My Eyes的主頁上看到實時增長的盲人和志愿者數(shù)量——72萬∶810萬,一個懸殊的比例。

  與此同時,這是一個巧妙的設計。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中助人者越多,利他行為越容易發(fā)生。統(tǒng)計學改變了施助者的心理,使做好事成了和中彩票一樣的概率事件,兩者都值得興奮,也值得等待。

  張硯斐2019年就下載了Be My Eyes成為志愿者,在這之后的4年,一通電話也沒有接到。其間,她換過三四次手機,這個藍色圖標一直留在屏幕主頁。

  曾有志愿者說:“這個應用讓我感覺自己很有用,我只需要學會如何快速拿起我的手機。”但事實上,搶到電話并不容易。這些年,張硯斐起碼錯過了五六通電話。每當鈴聲響起,志愿者需要快速反應,按下接聽鍵,否則,電話就會被其他志愿者接聽。

  這恰好構成了何滟滟下載的原因。因為排練和開演時手機不在身邊,擔心錯過電話,她一直沒有下載。直到了解到這通電話會同時轉接給多人,10月10日,她才正式成為志愿者。

  過了一天,她就幸運地收到了求助來電。但她把手機平放在餐桌上,糾結起來。

  在以往的生活中,施助者總是在有所準備的情況下幫助別人。人們總是在熟悉了場景、對象之后,再決定是否要向前一步。但在這里,接聽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看到來電的幾秒鐘內,志愿者會經(jīng)歷興奮、緊張、焦慮、猶豫等種種情緒?!皳淖约簱尣簧希峙伦约簱屔狭??!焙武黉僬f。

  18歲的志愿者趙小祺說,她常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幫助別人,但爸爸總讓她保護好自己。網(wǎng)絡的場景隔離給人一種安全感,利他的沖動能夠超越恐懼與不安。

  何滟滟按下了接聽鍵。

  被選中的人

  兩個世界聯(lián)通的那一刻,氣氛有些緊張。雙方都帶著陌生的試探,用何滟滟的話說:“好像我害怕他詐騙,他也害怕我詐騙?!?/p>

  一個男聲問:“用你們這個軟件,能提供什么幫助,能幫我們很多東西嗎?”何滟滟意識到他們都是第一次使用,他把她當成了工作人員。

  根據(jù)后置攝像頭的畫面,何滟滟描述了他身邊的環(huán)境和物件。在聽到回應后,對方聽起來放心了一些。“他覺得挺神奇的,還挺開心的?!彼f。

  他問,自己的工作服是否干凈,有沒有臟污。攝像頭轉到左肩,又轉到右肩,何滟滟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胖乎乎的男生,看上去30歲左右。白衣服左胸處有“盲人技師”一類的字眼。她告訴對方,衣服很干凈。

  對方似乎是在宿舍,身邊還有其他盲人。他們一邊詢問,一邊討論。面對這么多陌生男性,何滟滟也有些不安。

  幾個問題之后,電話結束得很突然。何滟滟不確定對方是否誤觸了?!耙矝]有說謝謝之類的,一下子就結束了?!?/p>

  她反復想,是不是自己不夠熱情,打擊了別人求助的信心。

  而志愿者曹振翔意識到自己太過熱情。他擔心幫不到對方,緊張得手抖,還要努力平復語氣,避免嚇到對方。幫一位大叔確認面包的保質期后,雙方剩下的時間“大部分都在講謝謝”?!叭思艺f謝謝,我也在說謝謝,我也不知道我在謝什么。”曹振翔說。

  生疏總是在所難免。崔桐芮從來沒在生活中見過盲人。10月1日,她跟朋友在電影院候場時接到了求助電話——一位盲人女士需要找到掉在地上的鑰匙。

  鏡頭繞了幾圈,除了白色的瓷磚和一只狗爪,她什么也沒看到。兩三分鐘過后,她越來越著急,情急之下問:“鑰匙是什么顏色的?”對方說不知道。

  崔桐芮意識到剛剛的問話可能有些冒犯,她沉默了一陣,說了一句對不起。十幾秒之后,電話中斷了。

  進入影廳的前十幾分鐘,崔桐芮什么也沒看進去。她深深自責:“半夜躺在床上都想坐起來質問自己,我怎么這樣呢?”

  她認為自己應該學習如何在言語上幫助視障人士?!跋胂笞约菏且粋€看不見的人,我會想要從別人那里得到什么實質性的幫助?!北热缇珳实孛枋?,避免語序混亂和模糊。

  武秋怡把當志愿者的經(jīng)歷分享在社交媒體上時,補充了一句:“希望大家多一些耐心,視障人士的語氣或者語序可能會和我們有些不一樣。”她曾參加過殘障人士的公益活動,了解他們的社會化程度:“能在App上求助的,大多是會用手機、有工作的視障朋友,還有很多人是不太出門的,他們也看不到我們說話的反應,所以語氣可能會有一些生硬?!?/p>

  事實上,Be My Eyes的用戶很少在電話里聊天。他們的對話常以“你好,我想……”開頭,以“謝謝,再見”結尾。據(jù)創(chuàng)始人介紹,這里90%的通話時間不到兩分鐘。

  這正是這個App受歡迎的原因:它了解視障人群的心理——他們正是為了避開情感聯(lián)系而來的。生活中,他們有太多需要求助的時刻,但無論對親友還是身邊的陌生人,他們總是不確定對方是真的方便幫助他還是出于禮貌不得不幫助他。

  而志愿者是經(jīng)過選擇來到這里的。視障人士不必在意眼光、人情或負擔。如果志愿者不方便接聽,電話會繼續(xù)轉接?!霸谶@里,視障人群可以請求幫助——但不用真的請求。”創(chuàng)始人 漢斯·約根·維伯格說。

  考慮到視障人群的心理,張硯斐說,她一般不會想要在電話中聊更多。她換位思考:“會不會增加對方的愧疚感?如果我是尋求幫助的人,我希望盡快解決問題,盡量不浪費志愿者的時間?!?/p>

  為了在深圳的機場找衛(wèi)生間,盲人李春隆發(fā)出過一次求助。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生,她很難通過狹小的手機屏幕找到指示牌,當看到一個路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她索性沖著對方喊:“你好!他眼睛不好,能不能帶他去衛(wèi)生間?”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李春隆覺得這個女生很了解視障群體?!昂芏嗝と俗员埃茈y主動去跟身邊的人交流?!彼f,“從小受到的語言攻擊太多了?!彼谝淮螁柭分校宦啡朔磫枺耗阋粋€瞎子出來干嘛?

  接過一通電話后,曹振翔自如了許多。9月12日,他一邊打著電腦游戲,一邊幫一位盲人過了馬路。日光晃眼,曹振翔看不清遠處的紅綠燈,只能指示對方拿著手機轉一圈,正好看到旁邊有一些人也在等紅燈。他請對方稍等,自己又打了會兒游戲,直至鏡頭里的人群開始移動。“可以走了。”他說?!胺浅F匠#拖袷歉笥汛螂娫?,幫他找了個東西一樣?!?/p>

  邁出一步,就多了一些自信——電話兩端的人都是如此。因為一些微小的勇氣與善意,兩個世界的大門就這樣緩緩被推開。

  迷茫的人生中,一件確定的好事

  越來越多明眼人“看見”了那個遙遠的盲人世界,盡管視野總是模糊的——許多盲人都有摸手機攝像頭的習慣,那是手機上唯一凸起的部件,只是經(jīng)常摸就會臟。

  “你得提醒他們擦?!?4歲的李春隆說。他患有先天性青光眼加視神經(jīng)萎縮,“是特別全的盲,一點光感都沒有?!彼f話間常開玩笑,帶著一股年輕的樂觀與希冀?!拔蚁嘈攀澜缟鲜怯泄獾??!彼f。

  Be My Eyes開發(fā)了這樣一個功能,志愿者可以遠程打開盲人手機里的閃光燈。有位志愿者在晚上接到視頻通話,屏幕一片漆黑,有人在黑暗里問:我的電飯煲是否開著?那位志愿者才意識到,他們是不需要開燈做事的。

  為了幫一位大叔檢查房間的燈,在搖晃的鏡頭里,志愿者張盧看到了他的屋子。幾乎沒有任何裝飾,臥室里沒有凳子,也沒有床頭柜,甚至連床頭也沒有,只是靠墻放著一塊長方形的床墊,上面鋪了張素白色的床單?!耙婚_始有點驚訝,感覺挺悲傷的,但又覺得合乎常理,他的房間應該是這樣的,盡量減少障礙?!睆埍R說。

  張硯斐在公司里幫一名盲人男生查看面條的保質期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期兩天了。掛斷電話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顫抖。旁邊的經(jīng)理和同事察覺出她的異樣?!八穆曇艉芎寐牐胀ㄔ捯埠軜藴?,給我的感覺本應該是一個很體面的人。”她有些哽咽,“現(xiàn)在吃一包面都要別人來幫忙”。

  口罩的正反面、行李箱的滾輪密碼、臘肉包裝上的口味、操作洗衣機的按鍵……當看不見的困難嵌入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明眼人才真正理解那個世界。創(chuàng)始人漢斯·約根·維伯格介紹,Be My Eyes中的許多電話都與顏色、數(shù)字、溫度有關,“家里的大多數(shù)機器都不適合盲人使用”,通話的場景多半是廚房或街道。

  有志愿者幫一位盲人母親檢查孩子的作業(yè),看田字格中的“下”字寫得好不好。一位盲人不小心把開水倒在了地上,向志愿者確認是否燙到了自己的狗。

  也有些“看見”是出乎意料的。志愿者胡卓依幫一位弱視阿姨挑選過旅游要穿的裙子。對方的要求是顏色鮮艷、拍照好看。胡卓依替她選了一件碎花的和一件綠色的。

  是的,視障群體也會旅游。他們通過氣味、氛圍和四周的人聲感受風景。這是李春隆的愛好,他去年去了廣州塔,今年又在蘇州的周莊古鎮(zhèn)住了兩天。他選了一個小橋流水的地方坐著,聽環(huán)境音和過路人的談話?!八麄兛赡軙牡竭@個景點,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我就綜合起來提取自己的理解?!?/p>

  他還喜歡攝影——一個和他“沒有任何關系”的興趣。他買了許多攝影設備,包括運動相機、手持桿、支架……Be My Eyes中的AI識圖功能能幫他讀取視覺信息,如果是和銅像合影,他會先摸一摸,拍十幾張角度不同的照片,然后讓明眼人朋友挑出其中最好的一張。

  “這也是我的回憶,可以和朋友分享,作為我去過這個地方的一個憑證。”他說,“等我們上了年紀,也可以和后輩兒孫分享我們年輕時候的故事?!?/p>

  志愿者武秋怡在山東經(jīng)營著一家奶茶店,今年開業(yè)后不久,母親去世了。23歲的她度過了一段虛無的時光。她覺得自己無法成為有名的人、作出大貢獻,或者是“把世界變得和平”,甚至“掙錢也沒什么用”,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了。

  9月25日,在奶茶店的吧臺里,武秋怡接到了自己在Be My Eyes的第一通求助電話,幫一位盲人確認了火腿腸的保質期。她將這段經(jīng)歷發(fā)到社交媒體上,有150萬人點了贊。許多志愿者在評論區(qū)分享自己接聽電話的經(jīng)歷。

  武秋怡說,互聯(lián)網(wǎng)帶給她一種奇妙的感受,就像走在路上和人擦肩而過,對方看起來很平凡,但也可能在做對某一類人有重要意義的事情——每一個路人都可能是這樣的。

  她用漂亮的花朵裝飾奶茶店,來店里的人林林總總,并不知道那些假花出自殘障群體之手,是武秋怡常去做志愿服務的殘疾人學校寄來的。幾年前,她成為遺體和器官捐獻志愿者?!拔易鲞@些事,不是為了向世界表明我是一個多么高尚、多么樂于奉獻的人,而是我尊重每一個生命?!蔽淝镡f。

  現(xiàn)在,她常??粗と瞬┲鞯囊曨l入睡?!八麄兊囊曨l很慢,很安靜。”

  “Be My Eyes并不是在拯救任何人的生命,但它確實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眲?chuàng)始人漢斯·約根·維伯格說,“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自己幫助最多的人是誰,這真是太神奇了,因為志愿者們也非常興奮?!比缇癫W家卡爾·梅寧格所說,愛能拯救人——不論是施與愛的人還是得到愛的人。

  一位志愿者曾經(jīng)分享道:“那天失眠,心里很亂,很空,感覺自己找不到理由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下載了軟件后,心里突然就安靜下來了,我知道,孤獨無能的我,某一刻也能成為別人的眼睛?!?/p>

  (應受訪者要求,胡卓依、趙小祺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杜佳冰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付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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