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曹雪芹家世新考》,也是查了大量的史料。我先拿到《五慶堂曹氏宗譜》,然后翻查《清實錄》去核實人物。那時候,天天下班后就讀《清實錄》。我的想法,不管有沒有資料,讀過以后心里就明白了。這個書里有或者沒有,不讀,一片空白,不知道里面怎么樣。結果終于發(fā)現(xiàn)了曹雪芹五代老祖宗的記載。我后來據(jù)曹氏宗譜的記載,還到河北淶水縣張坊鎮(zhèn)沈家庵村找到了曹家大墳,曹雪芹堂房老祖宗的墳墓。
我是每做一個結論,都要有實際的證據(jù)擺在那里。盡管別人不同意,但必須把我的證據(jù)推翻才能不同意,如果推不翻這些證據(jù),那么不同意只能是一句空話。
《南風窗》:為學是這樣,那么為人呢?
馮其庸:為人也是一樣的道理。說假話、做假事、自私自利、不為別人著想,這怎么行?我經常跟我的孩子和學生講,與人相交,首先要為別人想,不要先為自己想,這是非常重要的標準。寫文章也是一樣的,首先要想到有沒有可能出現(xiàn)反駁你的觀點?你的觀點站不站得。恳獜牧硗庖粋角度想想。
《南風窗》:有人說您是一位有官方背景的學問家,“文革”前后也時常要寫一些批判和評點文章,這些工作都是你喜歡做的嗎?要是有人讓您說違心的話,怎么辦?
馮其庸:這完全不是事實,我根本沒有什么官方背景。我只是做學術研究,寫學術文章。張光年是老前輩,也是我的好朋友。光年說,我非常佩服你,你那些文章都可以收到集子里。光年同志是大詩人,寫了《黃河大合唱》,這是不朽的名作,對抗日戰(zhàn)爭起了無可估量的動員作用,功績不得了。他是文藝界的領導,當然要寫一些當時工作需要的文章,那是很自然的。我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是個大學教授,也沒有其他的社會職務,所以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凡是社會上政治批判的文章,我基本上不寫,F(xiàn)在總結我一輩子寫的東西,沒有純粹為了政治批判而寫的文章。學術上的爭論當然是有的。
我唯一一篇政治性文章,是《北京日報》的社論。那是“文革”期間,彭真被弄下來了,北京新市委成立,我們校長郭影秋去市委擔任文教書記,叫我一起去。原來是“中央文革”要調我,我不想去,就拖拖拉拉一直沒去。郭校長叫我到北京市委去,我馬上就跟著去了,我想這樣一來可以避開“中央文革”。
那時候對什么叫“文化大革命”我都不清楚,那是全國最高的一個權力機構,出起問題來可不得了。我感覺不對頭,所以不愿意去。去了北京市委后,給我的任務是寫社論,我寫的第一篇社論,就是新市委的表態(tài)。這雖然是我寫的,但不是我個人的思想,而且是以新市委的名義發(fā)表的。所以我也從來不把它放到我文章里去。除此以外,我沒有以我個人名義發(fā)表過什么政治批判文章。
《南風窗》:1975年您到《紅樓夢》校訂組擔任副組長,那不就算是當官了嗎?那個時代,正直的人干違心事兒的也不少,您對此持何見解?
馮其庸:到校訂組去,校訂《紅樓夢》怎么算是當官呢?沒有任何權力,就連討論選哪個底本都要爭論不休呢。相反,當我借調出人民大學后,人大教師不斷提工資,就沒我的份了。
校訂組這邊我又是借調人員,根本就不管你,一呆十來年。光是校訂《紅樓夢》就是7年,因為我是借調人員,我的工資也沒有增加過,也沒有拿什么特殊的補貼,校訂的人都是如此。校訂完了,稿費60%上交,其余大家分,我分250元,這就是7年的勞動所得,天底下有這樣的官嗎?
正直的人干違心的事,這種情況是有的。那也是沒辦法,如果點到我,我也不可能完全避開。當時情況比較復雜,開始還是文藝性學術性的討論,后來就純粹是政治性的。我就是一個讀書人,做學術研究的人,下定決心不參與那些。那時候要批判我的很多,我是不停地挨批判。什么罪名都有。
紅學無危機
《南風窗》:當年《紅樓夢》校訂組的成立,據(jù)說是您動議促成的。當時您為什么會有此建議?
馮其庸:我和詩人袁水拍是好朋友。1974年下半年,他擔任國務院文化組的副組長,來找我,商量文化領域可以做些什么實際工作。我就建議他校訂《紅樓夢》,因為當時毛主席也喜歡《紅樓夢》,社會上也流行讀《紅樓夢》,有研究氛圍。這個提議不錯,中央就批準了。
《南風窗》:現(xiàn)在紅學的未定之論似乎還是存在的,若是學術圈里風氣敗壞,又怎么能保證不被人穿鑿附會?
馮其庸:研究了《紅樓夢》,你才能知道,這部書實在是太精深了,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看明白。還有未定之論,當然還可以再探索。我們這輩人的書都寫出來了。經過我自己的反復琢磨,有些重要問題,像曹雪芹的家世和《紅樓夢》抄本問題,我都做了研究,我個人的意見也都寫成了書出版了。
我把我的研究結論貢獻給社會了,要是同意的自然能接受,不同意的可以去反駁。我認為,《紅樓夢》最終是可以被認知的,不會是不可知論,不會越弄越糊涂,只會越弄越明白。
《南風窗》:我不得不再次表示我的擔憂。這些年許多不懂裝懂的人在臺面上上竄下跳,您這兒就一點也不感覺有危機嗎?
馮其庸:《紅樓夢》本身不可能有危機。這樣一部經典著作怎么可能有危機呢?有危機的,是那些胡說八道的說法,說假話、造假證的行為,這終歸會被人揭穿的,不是有的現(xiàn)在就被揭穿了嗎?
凡是假的都是有危機的。不光是《紅樓夢》,其他任何學問,只要是實實在在地研究,認真做學問,重證據(jù),重調查,就都不存在危機,最多就是研究的人多、少一點的問題。凡是作偽、作假的人,都會有危機,這個道理是明白的,你說我講得有沒有道理?(本刊記者 章劍鋒 發(fā)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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