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也有涯 學無止境
—談任繼愈先生注譯《老子》
張志清(國家圖書館副館長)
2006年底,年過九旬的任繼愈先生出版了他最后一本書《老子繹讀》。他送我一冊毛裝本,說魯迅先生喜歡毛裝本,讀書時用刀子裁開紙張,以增加讀書的樂趣。毛裝本《老子繹讀》只有幾十冊,我作為晚學后生,得到這樣禮遇,十分感激。在大學讀書時,我曾學習任先生《老子新譯》,原文和譯文在一起,有簡單注釋,很適合閱讀。一個薄冊帶在身邊,可以邊看邊背邊體會。任先生的學問樸素通達,毫不繁瑣晦澀,很能為別人讀懂原著著想。
任先生是山東平原人,一生四次注譯《老子》,鍥而不舍,這種執(zhí)著和鉆研精神,很符合孔子以來山東人堅忍不拔的實踐精神。他把《老子》看作“一部空前的哲學著作”,說:“我一向認為老子哲學思想比孔子、孟子都豐富,對后來的許多哲學流派影響也深遠。總期望把它弄清楚。”他是一個老實做學問的人,只說自己想通的話,不跟著別人湊熱鬧,這使他成為一位具備真正科學精神的學者。他注譯《老子》,對自己過去的觀點不斷批判,不斷突破自己的局限。比如老子思想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這個問題,他在 1963年出版《中國哲學史》時認為老子是中國第一個唯物主義者;1973年出版《中國哲學史簡編》時認為老子屬于唯心主義。他后來在《我對老子認識的轉(zhuǎn)變》一文中說過一段非常中肯的話:
“主張前說時,沒有充分證據(jù)把主張老子屬于唯心主義者的觀點駁倒;主張后說時,也沒有充分證據(jù)把主張老子屬于唯物主義者的觀點駁倒。好像攻一個堅城,從正面攻,背面攻,都沒有攻下來。這就迫使我停下來考慮這個方法對不對。正面和背面兩方面都試驗過,都沒有做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來,如果說方法不對,問題出在哪里?我重新檢查了關(guān)于老子辯論的文章,實際上是檢查自己,如果雙方的論點都錯了,首先是我自己的方法錯了。”
他在《老子繹讀》中,對這個問題又做了說明:“‘道’是精神性的還是物質(zhì)性的,老子本身沒有深說……當年老子自己沒講清楚的問題,后代研究者注釋者替老子講得再清楚,也不能認為是老子的思想!彼跃攀啐g繼續(xù)《老子》的研究,把“生也有涯,學無止境”作為座右銘,“《老子》譯文不斷修改,是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學無止境,永遠不知足。”
任先生認為,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國,流傳廣泛的哲學流派不少,號稱百家,其實只有兩家,一個是儒家,一個是道家。王國維在《孔子之學說》中,對儒、道兩大思潮有更激情的表述,他說:“周末時之兩大思潮,可分為南北兩派:北派氣局雄大,意志強健,不偏于理論而專為實行;南派反之,氣象幽玄,理想高超,不涉于實踐而專為思辨……今吾人欲求其例,則于楚人有老子,思辨之代表也;于魯人有孔子,實踐之代表也。”儒家的實踐精神,道家的辯證方法,深深印刻在我們民族的內(nèi)心,形成了中華民族勇于實踐探索,在實踐中又能靈活處理矛盾的性格。毛主席兩部哲學著作《實踐論》和《矛盾論》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也是在唯物主義立場上對中國實踐、辯證傳統(tǒng)思想的總結(jié)、繼承。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同志強調(diào)“發(fā)展是硬道理”,在沒有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摸著石頭過河”,在實踐中解決矛盾,解決問題,正是我們民族性格的體現(xiàn)。任先生在治學中,自覺應用了這兩種方法。他是學識淵博、深邃睿智的哲人,生活樸實,性格謙和。他以善心待人,以文化治館,其影響有如春風化雨,滋潤人心,很像《老子》中說的“上善若水”。他過世后,我做了一副挽聯(lián),其中稱他“儒者之風,道家之骨”。他在治學中鍥而不舍的實踐精神和辯證看待事物的方法值得我們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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