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雷激蕩中凝固歷史性一瞬
文.劉北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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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澤民主席在千年首腦會議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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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9月7日,下午3點鐘,我拎著一架佳能E50、配了28~135變焦鏡頭的相機,緩步走進了紐約華爾道夫飯店的大廳。
此時的華爾道夫飯店如果發(fā)生炸彈爆炸案,對整個世界的打擊將會是災難性的。因為現在這里住著30多個國家的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其中包括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日本首相森喜朗……等等。
全世界的政治精英正齊集紐約,出席正在這里召開的「聯(lián)合國千年首腦會議」。一時間:紐約風云際會。
我作為江澤民主席率領的參加「聯(lián)千首」會議的中國代表團隨行記者,是與代表團同乘一架首次啟用執(zhí)行國家元首專機任務的中國「空軍一號」波音747--400飛機,3天前抵達紐約的。
昨天,「聯(lián)千首」會議已在聯(lián)合國大廈開幕。
今天,再過一個小時,就在我剛剛走進的華爾道夫飯店大廳一側的「帝王廳」,將舉行一次對下個世紀整個人類命運和世界政治格局都會產生深遠影響的「巨人峰會」--「聯(lián)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首腦會議」。當今世界政治的「五巨頭」: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英國首相布萊爾、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將走過這里的紅地毯,進入帝王廳,去商討事關世界和平與安寧的重大議題。
這是聯(lián)合國及其安理會歷史上迄今為止第一次舉行五個常任理事國的首腦會議;這次會議的倡導者是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這次會議的地點帝王廳,是出席「聯(lián)合國千年首腦會議」的中國代表團下榻華爾道夫期間租用的用餐處。因此,中國可以說是這次在異國土地上舉行的最高峰會的「東道主」。這次會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特別是對中國而言,它是「聯(lián)千首」會議中的重中之重。
作為一個新聞記者,你一生中可能僅有一次機會成為這種重要政治歷史事件的采訪者。但出于種種考慮特別是安全原因,主辦者不可能滿足數以千計的記者都想進入帝王廳目擊歷史的采訪申請。最后的辦法是:只許中、美、法、英、俄每個國家派五名以內的攝影、攝像記者入場;只準拍照兩分鐘,不許提問。
據我所知,在以往類似的重大政治外交事件采訪中,中方的慣例是官方攝影師名額由新華社一家獨攬,其他任何新聞單位都無法染指。但我是有備而來啊。在北京的時候我就琢磨過,如果此次采訪僅作文字報道,我會十分輕松,可這樣中新社的報道中不僅缺少了圖片這一門類,對我而言也少了一份挑戰(zhàn)和刺激。「我要拍幾張好片子!」我想。朦朧中我覺得自己能成。所以我行前特意選了一架E50,還特意領了兩個適合于室內拍攝的800度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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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澤民主席出席千年首腦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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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頭天晚上的新聞準備會上,中國果然指定了中央電視臺和新華社的攝像、攝影記者作為官方攝像、攝影師入場。其他新聞單位的記者一概無緣問津。作為一名文字記者,我理所當然地「落選」了。
忙碌了幾個日夜的寫稿、發(fā)稿之后,我終于可以有堂皇的理由心安理得地去逛逛第五大道了;蛘,坐在紐約秋日的遮陽傘下,悠閑地呷一杯香濃的卡布西諾。
但我心有不甘。我想任何一個真正的新聞從業(yè)者盡管此時都不能打破限制、改變規(guī)矩,恐怕也都會心有不甘--你在與歷史擦肩而過。
這一天凌晨向總社傳稿之后,我躺在華爾道夫八樓房間里那張寬大而柔軟的床上,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向天花板張望。我在搜索枯腸。于是,我有了預謀:我要設法進入帝王廳,去拍一張「五強會晤」的片子。當然,我還無法設計出一套明確的「潛入」步驟,但卻設想了一組模糊的軌跡模型。目標是明確的。
我要「全副武裝」,提前一個小時下到華爾道夫的大廳。我相信以「五常峰會」的保安之嚴,要想在五巨頭入場后,混進帝王廳的機率絕對是零,但據我所知,美國人又絕不會提前一個小時就對飯店大廳清場。我一到那里,就會立即尋找屆時肯定會在那兒執(zhí)行任務的中方人員聊天,帝王廳附近的沙發(fā)將是我最終的落腳目標--我已經偵查過幾組沙發(fā)的確切位置。我會若無其事地與佩帶有會議證件的中方人士火熱地「侃山」,使美方保安不用走過來查看就會確認,我們本來就是一伙兒的。我會盡量苦撐到最后一刻,等待天賜良機的出現。最不濟,能抓拍到一張五巨頭入場的照片,也可以聊補中新社對「五常峰會」一張片子都沒有的不足。也許我的預謀無法最終完成,但沒試又怎么知道!做而不成,我不會遺憾,畢竟努力了。而或許--正是這火辣辣的「或許」的念頭,支撐著我夜半不寐,又在苦思著可能碰到的情況,以及從容應對的細節(jié)。冥冥中,我對這可能的「或許」,有著非常強烈的預感和期望--我會用圖片來記錄這段歷史。
于是,在我剛剛離開八樓房間之前,特意在相機中裝了一個八百度的膠卷。我甚至自信給美國分社打電話,叫他們派人四點鐘開始到我的房間,等我「五強會晤」的片子,一拿到后就立即去沖洗,以免耽誤發(fā)稿……
正是帶著這種絕不會入寶山空手而回的自信,我面色悠然地穿過了雖然經過精心布置,但仍舊顯得暮氣沉沉的飯店走廊,樂呵呵地走進了華爾道夫的大廳。拿眼一掃,我立即發(fā)現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處的王小姐正坐在遠離帝王廳的一組沙發(fā)上,與禮賓司的一位男士談天--與我設想中簡直一模一樣。我踱步過去,與他們打招呼。王小姐問我打算去做什么。我佯稱:「四點的采訪沒我的事,我想出去溜達溜達,噢,反正時間還有的是,先坐會兒吧!」坐下后我開始漫無邊際地和他們瞎扯,說了什么至今已渾然不記得?晌业难劬Σ]閑著:帝王廳的門口已經拉上了兩層厚厚的墨綠色絨布幔;幾個高大,威猛,帶著小型耳機的美國壯男,一臉沉重地在那兒守著,盤查進入的每一個人;大廳里有人牽來兩頭警犬,轉悠了兩圈又進了帝王廳;緊靠大廳的咖啡吧顯然沒什么生意,只有兩個左看右看都不像顧客的人,在靠欄桿的小桌邊坐著,瞄人都是警惕的眼神;穿深色西服、膀大腰圓、掛著證件的美國「小平頭」,是越聚越多了。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式!而……我設想中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了:在靠帝王廳最近的一組沙發(fā)邊,中國外交部新聞司的處長延秀生與中央電視臺駐美國的記者高軍等幾個人,湊在了一起,正在聊天。
我站起來,走過去,加入了他們的談話行列。偶爾有美國保安從我們身邊經過,有意無意地盯著我們看幾眼,但小延那張顯眼的、通行無阻的外交官證件顯然起了作用。沒人來找我們的麻煩。我竊喜:我在靠近預定目標了。
3點30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使我感覺好像紐約的上帝開了天眼!正是這時,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處的新聞官孟勉小姐走了過來。她和我們聊了兩句話,看見我拎著的相機才好像突然發(fā)現了什么,沖我叫道:「哎,你怎么還拎著個相機站在這兒!怎么還不去安檢!再過兩分鐘人家安檢就結束啦!」我當時心里這個樂呀,馬上意識到千載難逢的機會真的就撲面而來了。但表面上總還要拿點派吧!我說:「你們什么時候告訴我要去安檢了?」一旁的小延解釋道:「老劉沒在咱們原先報的官方攝影名單里邊……!姑厦阏f:「噢,我說呢。不過我剛從安檢那邊過來,咱們的人有一個沒到,還空著一個名額呢!股咸煊醒鄣粝聜大餡餅,我總不能在這節(jié)骨眼上讓眼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于是馬上接茬道:「那我去呀!」孟勉說:「那你趕緊到走廊盡那頭兒,往右一拐那兒去安檢,然后等到時候他們一塊兒帶過來進帝王廳!刮倚南,我自己去安檢,誰認定我的「資格」呢?于是立即對孟勉道:「要去也得你帶著我去,好有個確認呀!」她說:「我剛從那邊回來,一會兒這頭兒還有事要盯著呢!鼓苋グ矙z,這可是整個預謀鏈條中的關鍵一環(huán),通過了安檢,我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帝王廳了。事已至此,又豈能放棄!笌胰ヒ幌逻B去帶回來也就兩、三分鐘的事。有說話這功夫早去了又回來了,走吧走吧!」不由分說,我禮貌地拽著她的胳膊向走廊的另一頭兒走,走到半路才放手,還不斷跟她說:「你不帶著,每個記者都跑那兒去要安檢,那不亂了,誰信那!」
孟勉帶我走到安檢地點,已經有些中外記者安檢完畢,被圈在一塊不大的場地里,等待最后被召入場了。中方的另一位新聞宮、負責帶領官方攝影師入場的叢武先生看見孟勉引我而來,詫異地走了過來。孟勉迎著他說,「咱不是還差一個人嗎,我?guī)Ю蟿砹!箙参涞溃骸杆菢I(yè)余的,不是專業(yè)攝影師呀!」我接嘴道:「你的名額空著也是空著,干嘛不讓我去呢!」叢武似乎仍有些猶豫,在一旁與孟勉小聲商議,兄弟單位的同志也插言說了兒句。而此時一位矮胖的美國禿頂小胡子卻走到我的身邊,問我是不是要安檢。我真的相信當天紐約的上帝在幫我,于是即刻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連答「是,是!顾形野严鄼C鏡頭卸下來,再按幾下快門。我照做如儀,心里暗自慶幸:幸虧還知道怎么拆鏡頭!付d頂小胡子」拿過我的相機又左右看了看,一揮手,就讓我過了關,我都沒來得及再謝一下孟勉小姐,就趕緊走進了安檢圈,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倚在了那兒。
數分鐘后,我與其他通過安檢的記者一起,被發(fā)給了專為此次采訪拍照特制的黃色采訪證。美方的新聞官「雀斑小姐」在我的證件上,用紅筆劃了一個「C」字,告訴我只準在C區(qū)拍攝。哪兒拍都行,能去拍就行。我已經在贊美我今天的運氣了。
再過兩分鐘,孟勉氣急敗壞--真的抱歉如此用詞但她確實如此,她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一把拉住新華社的攝影師劉建國老大哥,大聲道:「老劉你們怎么還在這兒傻等著,人家美方攝影記者已經入場拍上了!惯@下炸了窩。我忙問:「那幾位首腦呢?」孟勉道:「都進去坐下啦,快走快走!苟藭r,美方的人卻出來「擋橫兒」了,他們叫美方的保安攔住了所有記者,同時聲稱,只有他們有權決定何時帶記者入場,這時候,中國外交部新聞司的馮玉慧小姐風風火火從帝王廳那邊跑了過來,開始用英語大聲責問「雀斑小姐」何以對美國記者給予優(yōu)先入場的特權。「雀斑」否認,同時想努力穩(wěn)住局面。但那些外國記者聽懂了她們的對話,一哄而上,開始與我們一起沖擊著美方的「封鎖線」。
眼看就要起風波呀。那時候華爾道夫飯店走廊中的場面亂過了甘家口的天意自由市場。我拽了一把孟勉,說:「你還不先拉著老劉快走!」明知不會由我首先「搶灘」時,尊崇一下新華社的老大哥是絕對必要的。孟小姐明白了,悄悄引著老劉快步走向了走廊的另一頭(劉建國老大哥由此完成了自己退休前的最后一幅新聞杰作:五強握手;他也極有可能由此把一張中國新聞獎的獎狀拿到手);我們的「大隊人馬」仍被美國人攔住,進一步退兩步,你擠我擁,動彈不得。馮玉慧急得和美方人員吵了起來,聲言明天要就此事提出「外交交涉」。
人聲嘈雜中不知又過了幾分鐘,「雀斑小姐」才以美國人特有的方式聳聳肩,然后微笑著引領一幫急紅了眼的記者一路殺奔帝王廳。在進入華爾道夫大廳的走廊口,那些沒有「黃證」的記者已密密麻麻排成了層層擁擠的人墻。沖過這道熱氣騰騰的人墻時,我真的心里偷著樂呢。
我又看見了高軍,他還站在我們剛才聊天的地方,竟然沒有被攆出「特別保安區(qū)」。他看我夾在走上帝王廳臺階的人流中,扛起機器問我「北憲,我怎么辦?」我一把將他拉進我身后,道:「都這會兒了還問怎么辦,跟著往里混!」
他的結果是悲慘的?目慕O絆擠到接近帝王廳門口的時候,被眼明手快的美方保安一把抓住脖領子,拉出了人群--倒不是被人發(fā)現了他沒證件,而是美方此時除了美國的官方攝像師,根本不讓任何其它國家扛攝像機的人進場,就連領了「黃證」、作為中國官方唯一攝像師的中央電視臺記者周建國,也被從人叢中揪了出來。沒理可說。
那時候我已經顧不得高軍了。我搶步跨進了帝王廳,一眼看見江澤民、克林頓、希拉克、布萊爾、普京圍坐在一張鋪了白色臺布的大大的圓桌旁,正微笑著交談著什么。我奔到C區(qū),從取景框中看到合適的畫面后,便迅速地按動了快門。然后,我意識到該乘亂換個角度,又游移到A區(qū)拍了幾張。在一片鎂光燈閃亮,「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不絕時,已經有人(想必是美國保安)」從后面攬住我的腰;要拉我離場了。我當時有些遺憾。因為「五巨頭」圍桌而坐,普京一直處在背對鏡頭的位置,布萊爾的位置也不理想,我還沒有拍到五人同時面對鏡頭的畫面)當然,其他記者也沒有拍全。俄羅斯記者顯然比我更急--好歹我還拍到了我們自己國家元首的面孔,而他們如果僅拍到了普京的后背,回去又怎么向老總交差呢?于是幾個俄羅斯記者不顧一切,開始大聲叫起普京的名字,「普京,普京!」聽到叫聲,普京半轉過身,扭頭面向記者,而另外四位政治家見此情景,也都會意地微笑起來。我掙脫了后面強壯的攬腰的手,又探身沖上去按住快門不撒手,連拍了幾張這一場景。
當其時也,我心狂喜,有一種足球場上百碼之外勁射得分的感覺,酣暢淋漓。我確知,通過自己的努力,我用鏡頭凝固了風雷激蕩的日子里歷史性的一瞬。這來之不易。可如今下筆寫來;又像是來之太易了。
有人拽住我的胳膊低聲請我離場。此時,我順從了。
等我隨最后幾個被清場的記者被「押送」到帝王廳外,臺階下的高軍一見我先噴出一句「國罵」,然后唾道:「這他媽的美國人,真他媽的不是玩藝兒!」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去吃早餐,在房間門口看到了送來的當天的美國《僑報》。順手打開,一眼看見頭版中心位置,刊登的是我拍攝的那張「五常首腦圓桌會晤」的照片。是的,我把歷史風云中的精彩一頁,留在了歷史的記憶里。
這天晚些時候,叢武碰到了我。他說:「你這個業(yè)余的拍的片子也滿不錯嘛。」我道:「我是個業(yè)余的,可你也不看看我是個什么業(yè)余的,'荷賽'獎得主都在我手下'打工'呢」。我沒有任何貶損「荷賽」得獎者的意思,無非是告訴叢武,中新社藏龍臥虎,即使是業(yè)余的,也十分了得。
這天更晚些時候,新聞準備會上又開始分配次日江澤民與克林頓會見時的攝影名額。負責此事的延秀生在問了新華社去幾位攝影記者之后,說,「老劉,還有名額,你去吧!」
從美國回來之后,我想到了一連串假如:假如我接受了攝影部最初的建議,使用一種小巧、輕便的傻瓜機,而沒有執(zhí)意要帶佳能E50;假如我沒有行前就想到領了兩個準備室內拍攝的八百度膠卷;假如我沒有提前一個小時到華爾道夫大廳去等待機會;甚至最小的假如,假如我不會拆卸那個相機鏡頭……那么也許我就不會拍到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圖片,或者可能在實施預想的鏈條的哪一環(huán)節(jié)上斷掉,被淘汰出局。
更主要的,假如不是中新社的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我那種絕不輕易言敗的精神和韌性,不是許多中新社人強烈進取的敬業(yè)意識為我做出了榜樣,我可能自己就主動出局了。沒有壓力的出局是愜意的。
或許我在紐約的這段采訪經歷,只不過是一部嚴肅新聞史中的一段詼諧但不可重復的插曲。但于我而言,這段插曲的每一個樂音,都是無比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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