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為了在油耗、罰款和過路費擠占的利潤空間中爭取15塊錢,紀振峰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掛了倒檔。收費員劉愛民之死只是一個偶然,但司機、收費站與交通執(zhí)法部門之間微妙的權力關系,卻是典型的中國式公路故事
加速,左拐,減速。永館路沾化收費站三車道。
原本打算高速通過四車道的魯M27772終于停下來,車頭對齊第三收費亭。3月17日7點46分,收費站四中隊隊長劉愛民,從四號安全島走到魯M27772車后。車前的牌照被駕駛員收起來了,劉愛民去查看車后的放大號。
出事前夜,劉愛民在自己撰寫的《重點治理初見成效》一文中總結了該站4天前對闖崗拉料車的一次整治行動的經驗:“8點至10點關閉四車道,安全員對通過的拉料車實行一車一核(中間車道窄,車不易加速)……安全員逐一核對車后放大號、行車證后再放行。”
駕駛室左側車窗沒有像往常一樣落下。這個龐然大物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快速倒車。悲劇在隨后的3秒內發(fā)生。9噸農用自卸貨車的后輪碾過劉愛民70公斤的身體,車身因此猛烈地晃了兩下。
讓目擊者不堪回首的畫面并沒有停止。再一個3秒后,車再次往前行駛,又一次從他身上碾過。這才停下來。
從山東省淄博市辛店區(qū)拉滿石子一路西行,單程120公里的路上,駕駛員紀振峰小心翼翼地躲過沿路“查車的”的層層盤查,終于還是出事了。
沾化縣永館路沾化收費站,是120公里路上的第三個收費站。如果全部繳費,來回一趟要花上70塊錢。大約一個小時前,駕駛著載重20多噸石子的貨車、被同伴昵稱為“小峰”的紀振峰剛剛繳納15元過路費。
空車返回的他,打算省下糊口路上的最后一筆支出,像以往一樣,倒車繞過收費站,卻意外遭遇了猝不及防的劉愛民。
下午5點半 利津縣明集鄉(xiāng) 等待夜色掩護
廣輝(化名)開著“自卸王”到收費站時,正瞧見強哥(化名)慌慌張張地往回跑。強哥的車比他早到,看見小峰被收費站的人團團圍住,強哥以為“打仗”(打架)了,抄起車上的撬棍就去幫忙,到跟前時才發(fā)現是小峰軋死人了。
“該出事的地方沒有出事,偏偏在不該出事的地方出事了!睂τ诒灰浴敖煌ㄕ厥伦铩迸兜男》,廣輝嘆息說。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見到廣輝,是在事發(fā)近一個月后,山東省東營市利津縣明集鄉(xiāng)的一個化肥店里。平頭、迷彩服,沒有多余的話。下午5點多一點,他騎摩托車從家里來到老板開的化肥店,幫老板跑車。他的老板是兩輛“自卸王”的車主。
在這個緊鄰濱州市沾化縣的魯北縣城,“養(yǎng)車”和替人跑車是糊口的一種方式。在明集鄉(xiāng),不算小翻斗,僅“自卸王”就有50多輛。小峰的“自卸王”是自己買的,姨父劉桂華說,這輛二手車花了小峰10萬元左右,部分是從銀行貸款來的,部分是他找岳父借的。出事前兩天,小峰從銀行貸了2萬塊錢,用來買料。開車去料場買料,再運到工地卸下賣掉,中間的剪刀差減去油錢、過路費和“查車的”罰款,就是收入。
下午5點半,廣輝身手敏捷地跳進駕駛室,跟在一位隊友后面,緩緩地將車駛出化肥店后的停車場。
他的目的地是120公里外的淄博市辛店區(qū),跟小峰出事那天的行程一致。他要一路向東,從利津縣開車經過東營市的東營區(qū)、廣饒縣,最后才到辛店。跟小峰一樣,29歲的他已經有7年駕齡。他以前也養(yǎng)過小翻斗,覺得不掙錢,就把車賣了替人開車,每月收入1800元。
養(yǎng)車的人一般都在這個時候出車。到辛店需要3小時左右,裝料回來的路上就有了夜色的掩護,躲“查車的”要方便些!安檐嚨摹笔撬麄儗煌ň、公路局和交警隊的統稱,“查”的是超限超載。
3月16日,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點,濱州市黃河三路,38歲的永館路沾化收費站四中隊隊長劉愛民也出門了。他要去離家10分鐘路程的汽車站,花上9塊錢買張通往沾化縣的車票。之后在沾化縣汽車站坐單位班車,趕在8點以前到達收費站換崗。
在家門口不遠處的建行儲蓄所前,前同事梁海燕在街道上一眼就認出穿制服的他。劉讓她有空去拿自己釣的魚。在家附近的水庫釣魚,是他除了讀書和寫作以外的另一大愛好。梁推測,劉愛民喜歡釣魚也有經濟上的考慮。在去收費站工作以前,他在一個國營賓館當財務科長。妻子丁芝梅是一個單位的同事,2006年11月,由于賓館倒閉而下崗,每月生活費500塊錢。
劉愛民在賓館倒閉前半年,在沾化縣找到一個收費員的工作。工資定級還沒完成,他每個月只有1000多塊錢。盡管家里與單位相隔50公里,他卻不止一次地向站長趙文波表達自己對這份工作的珍惜。
他的表現也確實如此。剛來時,他在現辦公室主任、時任一中隊隊長的蘇同輝手下當收費員,工作扎實,待人熱心,4個月就被蘇提議升為四中隊副隊長,一年后成為中隊長。這在該站建站12年的歷史上并不多見。
下午6點半 廣饒縣某加油站 空車超載的故事
這個加油站離此行的第一個收費站——利津大橋收費站不遠。十幾輛“自卸王”趴在加油站前的空地上!扒懊嬗胁檐嚨摹!睆V輝一邊低聲說,一邊把空車停在路邊另一塊空地上。
由于牌照的關系,“空車也超載”在這里不是玩笑。在明集,80%的牌照是濰坊的。濰坊通常只辦載重1噸半、總重3噸的牌照。這意味著9噸的“自卸王”還沒載貨就已超載。即便是手續(xù)健全的新車,也無法避免地成為“查車的”獵物。
理論上,車主也可以辦理載重20噸的手續(xù),但過高的費用成為一道艱難的門檻!耙粐嵉酿B(yǎng)路費每月是273.5元!睆姼鐚Α吨袊侣勚芸酚浾哒f。
半個小時后,兩輛閃著警燈的交通局警車在公路中間呼嘯而過。十幾輛“自卸王”陸續(xù)發(fā)動,向利津大橋收費站駛去。來回一趟,司機們需要繳納20元過橋費。
養(yǎng)一輛“自卸王”的利潤還算可觀。廣輝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面,嘴上跟《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算賬,“就說我這趟拉石子吧。我們去料場買一車石子,只花250塊,運到工地,現結能賣1100塊,月結能賣到1300塊?鄢裏裼偷600塊,拉一趟能賺250到450塊!
2004年以前,“自卸王”一天能拉幾趟。2004年以后,省里加大對“雙超”的查處力度,車主們只敢晚上出來。為了躲避“查車的”, 一晚上一般只能跑一趟。
他也承認,干這個風險很高,“一旦碰上‘查車的’,半個月就算白干了。要是點兒背,多碰上兩次,一個月還得倒賠錢。”他的老板最近就有些“點兒背”。廣輝從駕駛室的抽屜拿出幾張罰款單說,在小峰出事后的一兩個禮拜內,老板的兩輛車被抓三次,共罰了一萬三四千塊錢。
老板只能像往常一樣,給最近查得最兇的兩家單位送去487元的“養(yǎng)路費”,換來一張帶有公章的發(fā)票。有了這張發(fā)票,在這個月內,即便被這兩單位抓住,也會得到放行。
廣輝在猶豫要不要掙到錢后自己也買一輛“自卸王”。小峰是愿意冒險的。一年多以前,他就找過姨父劉桂華借錢買車,劉借了兩千塊錢給他。劉桂華說,小峰大舉借債買車,與他急于想擺脫家里的經濟貧困有關。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探訪紀振峰家,門一直鎖著。妻子丁蓮蓮暫住娘家,在再三考慮后拒絕了采訪。他父母的家在他家不遠,土坯房子,兩間正房一間偏房,在鄰居們貼著漂亮瓷磚的新房前顯得格外破舊。除了一口鐵鍋、一張桌子外,他父母的那間房很難見到其他擺設。妹妹住的那間,屋頂的瓦片開始凹陷,下雨時一家人只好躲進放雜物的偏房。
紀振峰自己的土坯房是六七年前修的。由于缺錢,前后蓋了好幾年。2003年跟丁蓮蓮結婚,2005年生下一個女兒。鄰居說,因為沒錢,兩口子不時吵架。
去年發(fā)生的兩件事情加劇了這個家庭的負擔。
一是去年快收棉花時,下了半個月的雨,棉花的品質變得很孬,不值錢。從10多畝鹽堿地里取得三四千塊錢收入的指望落空了。二是紀的父親開車出去賣棉花稈,棉花稈不小心把坐在村里橋邊的兩個人刮到橋下。其中一個傷得不輕,在醫(yī)院好歹不出院。紀家提出私了,價錢談不攏,被對方告上法庭。法庭判賠的5000塊錢,紀家到現在也沒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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