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一邊讀書,一邊大口噴云吐霧,劣質(zhì)煙草的氣味四下彌漫,小室里煙霧騰騰,可是那讀書的樂趣萬金難買,實在不亞于置身伊甸園。
從那時起,小波就成了一個十足的武俠迷,這種熱情,歷其一生,始終不衰。我們從小就有用啞鈴之類打磨氣力的癖好,看了金庸的小說之后,才知道光修習(xí)外功還難臻上乘,內(nèi)功才是要緊的東西。于是小波就半真半假地修煉起內(nèi)功來。他自稱可以自創(chuàng)功法,將一手彎曲如勺,將氣從胸前舀起,在空中把氣倒出,以另一手為勺以接之。如是反復(fù)傾接,倒也是模是樣。
有時他端坐床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問他在干什么,他說正在修煉天山童姥的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功,還問我是否看到他鼻孔放出兩道白氣。我說你要想鼻孔放出白氣倒也容易,只消嚴冬臘月不生火,把溫度降到零下十度,再不然我兜里有大前門一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有時他練得興起,便湊過來,伸出一手,要和我比試內(nèi)力。于是我們兩掌相抵,各自催發(fā)內(nèi)力,比上一頓飯時間,直抵得手臂酸麻,內(nèi)力還是杳如黃鶴。
以后兩三年,他的內(nèi)力修為始終沒什么進展,所以興趣略減。有一天,我又看見他奮力用側(cè)掌敲擊椅子背,就問他在干什么。他說他有一個仇家(是哪一類仇家我沒問,該不會是情場結(jié)怨吧?),他正在苦練鐵沙掌,一旦練成,就去把那個仇家滅了。我看他練得很認真,就沒有阻撓他的興頭。幾天之后,他的手痛得不行,只好到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給他照了片子,竟然是尾指骨折,于是他鐵沙掌的修習(xí)中道夭折,復(fù)仇大業(yè)當(dāng)然也就泡湯了。
若干年后,我在美國,而他由美返國,此后對他武學(xué)的進展所知寥寥,但我們對武俠小說的興味仍未稍減。我感于金庸擱筆后武壇群星寥落,曾建議他寫幾篇武俠力作,以挽頹風(fēng),但未得到他的回應(yīng)。
有一次,他給我寄來一本溫瑞安的書,說溫瑞安的武俠小說在國內(nèi)正如日中天。我看后覺得溫公筆頭糙了點,似乎未臻上乘,但篇中常有驚人之語,便回信告知。
在小波過世十年后的今天,我偶然打開一個他封存多年的書箱,發(fā)現(xiàn)里邊滿滿的都是武俠小說,其中溫瑞安的作品占了大半。我想他既然買了這么多溫公的書,溫公的作品一定有其過人之處,于是仔細看了一番,覺得溫公大概寫得很快,沒下過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功夫,文字是糙了點,但在風(fēng)生云起的變化中追求一種定格,會聚,凝神的效果,確有不凡之處。
小波對武俠小說的癡迷不可能不影響到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他的作品中,我常常感到武俠的影子。他在唐人故事中的若干篇,可以看作是調(diào)侃式的武俠小說。如李靖、紅拂在逃亡中出盡洋相,令人忍俊不禁。其中《夜行記》一篇,堪稱上乘之作。特別是關(guān)于四季射獵的摹寫,詞句凝練老到,氣韻華美,達到了詩一般的境界。寫出這樣的東西,不能不凝神會聚,像運用內(nèi)力一樣推動臆想。在這方面,也許他正是受了溫瑞安的影響。
到得海外,才知道對武俠藝術(shù)的愛好大不簡單,它是在人類天性中深植的成分,即使是其他族類,也不能免。事實上,在自古迄今的中國人里,海外聲名最著的不是孔夫子,不是毛澤東,而是李小龍。他的大名行遍世界,婦孺皆知,無人不曉。最受美國孩子喜愛的卡通片,如“忍者龜”,“powerrangers”都屬武林一脈,可謂吾道不孤。
小波對武俠文學(xué)的嗜好,是他生命中的重要一環(huán)。如今小波去世,業(yè)已十年,愿借此機會,遍告一切對他的作品厚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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