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于8月4日晚9時回到北京,當火車駛入車站時,我看到站在暗淡燈光下的媽媽。我們上了小轎車,一路上,我興致勃勃地向媽媽敘述我在上海的情況,讓她分享我的喜悅?墒牵腋械轿业脑捄苌俚玫交貞。我覺察到媽媽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想,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擴大會議復會后有什么變故?我心里隱隱地出現(xiàn)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回到家,我和媽媽、陳明叔叔一起走進客廳。媽媽坐在我對面,神情略顯困頓,凝神的目光顯示出她在掂量如何開始同我的談話。這氣氛令人難耐。
終于媽媽先開了口,她語氣沉重地說:“祖林!告訴你,我的問題又有了大的反復。這些天,天天在開斗爭我的會!北M管我已有一點不祥的預感,但這幾句話仍有如晴空霹靂。我驚呆了,想說卻說不出話來,思想似乎都凝滯了。
媽媽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在會上做了檢討,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得檢討。但是被斥為‘態(tài)度不老實’,說我的態(tài)度是‘欺黨太甚’,‘欺人太甚’。我是處在被斗爭的地位,事實上現(xiàn)在是棍棒齊下,責罵、諷刺、挖苦,任何人都可以在這個會上把對我的不滿發(fā)泄無余!蔽衣犞@一切,精神上感受到很大的壓力,直壓得透不過氣來。
媽媽轉(zhuǎn)而向我:“現(xiàn)在談談你吧!你是共產(chǎn)黨員,應該相信黨,同黨站在一起。應該認識到媽媽是在反黨。”她用極大的力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字斟句酌地向我說出了這幾句話。我明白,她是怕我犯錯誤,說出與黨不一致的話來。
她又說:“你也可以相信我,你這次回來以后,我向你說的一切,都是真話!彼酥浦约,但悲憤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這是一個不平常的夜晚。夜氣如磐,令人窒息。我?guī)缀鯊匾刮疵,思緒有如波濤,起伏翻騰不已。
我屬于政治上早熟的這一類人,也就是較早地建立了共產(chǎn)主義信仰,在未滿17歲時入黨。這是從小在革命隊伍中成長,接受黨的教育的結果,也是家庭影響的結果。我也較早地接觸到政治運動,在延安參加整風審干運動,我的同學中有70多人先后被“搶救”成了“特務”。后來,全部平反了。由此,我體驗到了政治運動中也有搞錯人,冤屈人的事情,初步認識到,凡事要遵循實事求是的原則,并且也應該獨立思考。
8月5日下午,作協(xié)黨總支通知我去談話。我步入王府井大街64號全國文聯(lián)作協(xié)大樓,就見赫赫十幾張大字報貼滿了門廳周圍的墻壁,在“丁玲”前面冠以菜碗般大的“反黨分子”頭銜,樓梯兩側也無一例外地貼滿了這樣的大字報。我頓時感受到這場斗爭的氣氛,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大字報這種形式,我真正地為媽媽的處境擔憂了。
在總支書記辦公室里,總支書記黎辛招呼我坐在他的辦公桌旁,同他的辦公桌拼攏的另一張桌前坐著一位三十幾歲的女同志,面前放著一疊紙和一支筆,看來是打算做記錄。黎辛首先概要地說了1955年作協(xié)黨組所定“丁、陳反黨小集團”的主要事實,肯定這個結論是正確的,然后說了媽媽在這之后“翻案”和配合社會上的右派分子向黨猖狂進攻的事。最后,他向我說了兩點:“一,希望你相信黨,相信黨對你母親開展的斗爭是正確的,站在黨的立場一邊;二,現(xiàn)在黨還在挽救她,通過斗爭來挽救她,希望你同黨一起來挽救她。”我向她表示:“我相信黨,愿意站在黨的立場上來認識她的問題!蔽抑荒茏龀鲞@樣的表示,沒有別的選擇。
這時,女同志發(fā)話了,她說:“你剛才表示愿意同黨站在一起,那么你對你母親的反黨言論與行為有什么要揭發(fā)的?”
我說:“我去蘇聯(lián)學習4年,出國前在東北,也只是學校放假時回北京住些日子,所以我對她工作方面的情況不了解!
回到家,我向媽媽說了方才談話的情況。這時,媽媽說:“我看你還是提前回蘇聯(lián)學校去吧!你呆在這里,只會一步步地被牽進去。你可以相信我、放心我,我不會尋短見的!彼恼Z氣中透出些許急切。
我改變了留在北京陪伴媽媽一些時日的打算,決定提前返回蘇聯(lián),就把車票的日期改訂為8月11日。
這天下午,媽媽去作協(xié)參加黨組擴大會。直到吃晚飯時,媽媽才回來。她進門后,只說了一句:“頭疼,我休息一下。”就回房躺到了床。媽媽告訴我:“劉白羽要見你,他要你明天上午10點到他的辦公室去!边@時的作家協(xié)會,邵荃麟是黨組書記,劉白羽是黨組副書記。
7日上午,我準時走進了劉白羽的辦公室。
劉白羽說的大意是:你母親1933年5月,因馮達叛變而被捕。被捕后,最初幾個月對敵人是作過斗爭的,但后來屈服了。她向敵人寫了一個書面的東西,她交待是一個條子,內(nèi)容是:“因誤會被捕,在南京未受虐待,出去后回家養(yǎng)母,不參加社會活動。”不在于是條子還是自首書,問題在內(nèi)容,僅從這個內(nèi)容來看就是自首變節(jié)行為。
劉白羽最后說:“考慮到你可能不知道這些情況,所以找你來談談,希望你同黨有一致的看法。至于你嘛,你父親是胡也頻烈士,對于你的父親,我們都是很敬仰的!彼劻舜蠹s一個多鐘頭,我注意地聽著,心中駭然。
回來后,我走進家門,步入客廳,沉重地坐落在沙發(fā)上。這三日,噩夢般的事情接踵而來,我的思想接連不斷地處于驚疑交集的狀況,加上睡眠不足,我感到極度的疲憊,正想暫且什么也不去想,稍歇一會兒,不料郵差送來報紙。我隨手翻開《人民日報》,第一版上醒目的大字標題:“文藝界反右派斗爭的重大進展——攻破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三天以來的感受,不能說我對此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是,當它來到我面前時,我仍感到震驚,心不停地在顫栗。
很快媽媽也看見了報紙。她有些慌亂,一邊用手揩拭著流淌著的眼淚,一邊開口想說什么,但泣不成聲。待媽媽稍稍平息了激動的情緒,我向她說了劉白羽談的一些內(nèi)容。
媽媽說:“我要向你說明的是,所有這些情況,我以前都向組織談過。在延安時我是這樣說的,中宣部專門小組審查這段歷史時,也是這樣說的。專門小組的調(diào)查結論否定了‘自首’,但留有‘政治錯誤’。我對這個結論提出保留意見,F(xiàn)在他們沒有拿出新的根據(jù),反而加重說我‘自首變節(jié)’,并且在報紙上公布,這我又有什么辦法……寫那張條子是徐恩曾通過馮達之口告訴我,說他們逮捕我引起了一些麻煩,社會輿論抗議,外國人也不滿,因是在租界抓的我,侵犯了外國人的治外法權,說如果我寫一個書面的東西,表示是因誤會被捕,愿歸隱養(yǎng)母,就可放我回湖南。我想,如果真讓我回湖南,我總會找到黨組織,繼續(xù)革命的。于是我寫了一個條子,但他們食言,我罵他們不講信用,他們也不理睬,囚禁依舊。”
她說:“你可以相信你的母親,相信你母親這個老共產(chǎn)黨員。你也是共產(chǎn)黨員,你也可以自己思考,判斷!眿寢屵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我講了她在囚禁中,曾自盡明志,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證明對黨的忠貞的情節(jié)。我聽來心里非常地難受,眼淚一陣陣奪眶而出。
下午,媽媽從作協(xié)開會回來后,又同我談了回蘇聯(lián)去的問題。她說:“你還是改乘飛機去莫斯科。三四天后,在莫斯科就會看到今天的《人民日報》。我很不放心祖慧,她什么情況都不知道,要是說出什么同黨不一致的話來如何是好,這至少會影響她預備黨員轉(zhuǎn)正的!
我說:“若改乘飛機,要花好大一筆錢。∥页嘶疖囎,是無須媽媽花錢的,我在列寧格勒已買了雙程往返的車票!眿寢屨f:“現(xiàn)在這情況,不要考慮錢的問題!
11日,天剛蒙蒙亮,我就起身了,媽媽臥室的燈也亮了。不一會,司機老王來了。
還在我吃早餐的時候,媽媽就一直無言地坐在客廳里的一只單人沙發(fā)上。我希望自己在這離別的時刻表現(xiàn)得堅強一些。我極力克制著心里的悲傷,走到媽媽跟前說:“媽媽!我走了,你自己多多珍重!”
媽媽雙手撐著沙發(fā)的扶手,卻沒能站起來。我一只腿跪了下去,頭伏在媽媽的懷里,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閘門,眼淚傾注而下,嗚嗚地哭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我抬起頭來,見媽媽臉上流淌著一行行的眼淚。媽媽松開了雙臂,我趁勢把她扶了起來。媽媽剛一站定,就撲向我,緊緊地擁抱著我,好像一松開就會永遠失去似的。媽媽泣不成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兒子!我的兒子!”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媽媽終于松開了緊緊地擁抱著我的雙臂。我說聲:“媽媽!我走了。我愛你,為了我,為了我們,你一定要珍重自己啊!”。在臨出大門前,我回過頭來最后地望了媽媽一眼,見她無力地倚靠在北屋客廳的門框上,悲哀地目送著我的離去。
(來源:《中華文摘》2003年5月號,原摘編自《左右說丁玲》,文/蔣祖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