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晴空萬里的夏日,忽然間就來了雨,連綿不斷,空氣中竟有了一絲微微的寒意,離別的日子來了。今天早晨送一葦去機場,乘十二點到波士頓的航班。
三個人去,兩個人回來。去的時候有說有笑,回來的時候一路沉默。一葦已經(jīng)走進去安檢,我們被保安攔在外面,太太卻堅持不走,眼睛牢牢盯著一葦消失的地方,仿佛一葦還會突然出現(xiàn),向我們頑皮地一笑。再給一葦打電話的時候,太太已經(jīng)泣不成聲。從小到大,一葦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沒想到一離開就是漂洋過海。
一葦上初中的時候,學校遠在北四環(huán)。我們卻不舍得讓她住校,而是讓她乘學校班車,每天清晨牽著她的小手送她到三環(huán)的班車點,晚上再去接回來。每天在路上花兩三個小時,雖然很累,一葦卻還是喜歡住在家里,和我們在一起。高中上了四中,沒了班車,一葦還是不愿意住校。我們專門租了一輛車,每天接送她。無論在外面多累,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總是溫馨而熱鬧。
記得我們剛從煙臺來北京的時候,太太沒工作,我的收入也低,一家人住在西四塊玉沒有暖氣的簡易樓里,卻過得很快樂。常常陪一葦去崇文體校打球,然后一家人騎自行車老遠去西單圖書大廈,各看各的書。
一葦總是很懂事,能體貼大人。她在美國讀中學時,在班上誰也不認識,非常孤單,但她很少向我們抱怨,放學早早回家。一學期下來,好不容易有了認識的朋友,卻因成績不錯而可以離開二外班轉到本地班了。她不大愿意轉班,因為那樣又面臨著新的孤獨。我做她的思想工作,告訴她我們在這里只待一年,她的目標是學英語,去本地班當然更好。我說:知道她很委屈,但希望她能堅持。一葦沒說什么,默默接受了。更難忘太太出車禍的時候,我處理車禍或去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一葦了,她一天吃不上飯,也不抱怨。太太住院不清醒的時候,只有我和一葦陪在她身邊,那些日子讓人終身難忘。
在美國的時候,一葦堅決不愿意待在那里。但回來到四中讀高中以后,一葦堅定了出國念大學的決心。像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們當然不放心孩子這么小出國,所以開始并不積極。我提出一個條件,一葦必須同時準備美國和中國高考,如果得到美國名校全獎則去,否則就在國內上北大清華。偏偏一葦運氣好,得了哈佛全獎,這樣我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她了。
下午和太太去超市買菜,買完蔬菜后,照例想到對面給一葦買點肉食,忽然想到一葦已走,一時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下到一樓付錢,須穿過長長的零食區(qū),每天都在這里給孩子買好吃的,兩個人一邊嘲笑一葦這么大了還吃果凍、薯片等兒童食品,罵一葦偏偏要吃昂貴的進口食品,一邊照例給她往筐子里拿。今天走到這里,卻意識到這些零食已經(jīng)與我們沒關系了。一葦不在了,兩個人的晚餐,吃起來有什么滋味?
晚上11點,太太習慣地朝女兒的屋里喊:“一葦睡覺!”甫一出口,發(fā)現(xiàn)失言,頓時淚流滿面。(趙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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