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有云:“未能從歷史中汲取教訓者,注定重蹈覆轍”(Those who can't learn from history are condemned to repeat it)。這也許正是在香港電視界呼風喚雨的無線電視,多年來始終無法駕馭歷史劇的真正原因:它的文化霸權建立在對自己不斷復制,以及由它界定的“娛樂價值”的不斷再生產。它的所有劇集,幾乎都是同一老調的變奏。舊調重彈、重蹈覆轍,本來就是它的成功之道。
嚴格而言,無線拍的不是歷史劇,只是挪用(appropriate)歷史以遂其粗鄙的娛樂目的。早前的《蔡鍔與小鳳仙》渲染的是所謂“戰(zhàn)火背后的愛情傳奇”,現(xiàn)正播放的臺慶劇《宮心計》,寫唐朝晚期的后宮爭斗,與另一套寫香港上流社會爭產的劇集《富貴門》根本沒有分別,只是角色穿上古人衣服而已。這些有名無實的“歷史劇”不但糟蹋了歷史的題材,更在有意無意間賣弄中國歷史的異國風情,暴露出香港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隔閡,以及對中國歷史的嚴重疏離感。反觀大陸自十二年前開啟風潮的《雍正皇朝》以來,它的歷史劇氣魄宏大,章法嚴謹,結構井然,布局可觀;不僅善于經營歷史的寫實,精于為歷史人物造像;更往往能從歷史來觀照當代的現(xiàn)象,令人動容。大陸和香港歷史劇眼界的高低、成就的懸殊,固然反映了兩地電視劇制作人文化水平的高低,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他們南轅北轍的歷史觀。
美國文學史家和評論家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指出,歷史不僅關系過去的人和事,更可用來詮釋和理解現(xiàn)在。史學家的工作,是要從蕪雜、紛亂的過去中尋找用得著的史(usable past),幫助現(xiàn)代人理解,甚至改善他們的處境,為他們提供一個透視現(xiàn)況的歷史視野和角度。在這重意義上,中國大陸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人可謂布魯克斯的追隨者——他們一方面致力從歷史中提取對現(xiàn)代人有重大意義的教訓;同時又試圖在歷史的興衰成敗中尋找真正的英雄,作為現(xiàn)代人景仰、學習的典范。
在這方面,最成功、最具代表性的仍然是中央電視臺的《雍正皇朝》。這令人對中國電視劇徹底改觀的作品,將英國史學家阿克頓的名言:權力令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令人絕對腐化,改寫成:權力帶來責任,絕對的權力帶來非人的責任。劇中的雍正是徹頭徹尾的悲劇英雄——他為了勵精圖治、撥亂反正,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挑戰(zhàn)整個政府官僚系統(tǒng)和貪污集團,最后更大義滅親。其后的《康熙帝國》寫家國兩難全,康熙要建立帝國,擴張版圖,便不得不忘情絕愛,拋妻棄女。權傾天下的九五之尊原來是最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人。他們的寂寞,正是歷史的荒涼。王者的悲哀,不言哀愁而哀愁自見。
香港人拍歷史劇畫虎不成反類犬,早已是事實,問題是這現(xiàn)象背后有什么心理、歷史和文化因素?一個最方便的解釋是香港人急功近利,所見不遠;回顧歷史只覺年湮代遠。對于與中國傳統(tǒng)割裂、長居于殖民地的香港人來說,歷史代表的不是屈辱的羞恥,而是一種遙遠、懷舊式的浪漫。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刻劃十九世紀與政治完全脫節(jié)、一無用處的知識分子心態(tài),提出了零余者(superfluous man)的概念。零余者,就是指那些在政治上完全失勢,甚至被歷史去了勢的人,他們受一種嚴重的無力感和疏離感所支配,最后只有憑借原始的生命力——愛情的力量來作自我解放。
從這角度看,香港歷史劇那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硬將國仇家恨和男歡女愛混為一談的幼稚心態(tài),其實是一種自戀、自憐和自傷,用以掩飾主角、編導,以至觀眾在歷史舞臺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無力、無能和無奈。
這或多或少反映了香港人身份危機的問題。九七回歸后十二年,香港人對中國歷史所知到底有多少?
多年殖民地教育,使香港人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距離更遠;貧w后香港人在政治上的無力感更強,他們的疏離感是雙重的:既感到在特區(qū)政府統(tǒng)治下的身不由己,又苦于無法認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旅美作家于梨華在《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形容海外知識分子為無根的一代,用在今日的香港人身上同樣貼切,而香港電視的歷史劇,正是香港人這種疏離感的最佳寫照。(摘自香港亞洲周刊 作者:林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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