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一個溫和晴朗的上午,汕頭大學的國際學術交流中心,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這是近30名參與過汶川地震災區(qū)一線報道的記者,來自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南方都市報、新京報等國內最為活躍的通訊社和平面媒體。應汕頭大學新聞學院之邀,他們將對國內新聞界在“5·12”汶川特大地震期間的報道,進行一場為時一天的研討。
研討會上的氣氛顯得熱烈而理性。記者們彼此分享著此次地震報道中的經驗,或是坦率道出自家媒體的欠缺與失誤,也會冷靜地談到自己在進行報道時的困擾與不足。
此時,離地震發(fā)生已經整整172天。在許多旁觀者看來,那場山崩地裂的災難,似乎未在這些記者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但研討會結束后的飯局與聚會中,情況明顯發(fā)生了變化。記者們開始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那十多天煉獄般的采訪經歷,也會聊起從災區(qū)回來后的痛苦和煎熬,在酒杯的碰撞與煙霧的繚繞中,許多人的眼角泛起淚花。
顯然,理性與冷靜都只是表象。這將近半年的時光,并不能將某些記憶從他們的腦海中抹去。那些曾目睹地震后慘烈景象的記者,都將和這段一生中刻骨銘心的采訪,進行一場漫長的告別。
1 在災區(qū)呆了一個多月,回北京的頭兩個晚上,新京報記者呂宗恕連續(xù)做了兩個噩夢。
頭一個夢,他在堆滿遇難者遺體的空地上走著,突然間,一個死去的人拉住了他的小腿,他在拼命掙扎中嚇醒了。第二天晚上,他在夢里看到數(shù)不清的遇難者遺體,在夢里他嚎啕大哭,直至哭醒。
幾乎每一個從災區(qū)回來的記者,都有過和呂宗恕相似的經歷。一些記者夢見各種奇形怪狀的妖魔或者鬼臉,向自己飛來;一些記者會夢見自己的至親——父母、妻子、兒女被壓在廢墟里,呻吟、呼救,自己卻無能為力;有些記者從夢中嚇醒,看見身邊蓋著白被單的妻子,甚至會產生“不好的聯(lián)想”。
與噩夢相伴隨的,還有數(shù)不清的眼淚。
一個曾去過中東等地報道過戰(zhàn)爭的老記者,到了災區(qū)竟崩潰了。他一個勁地念叨著“真慘啊”,一跟人說話就哭,以流淚開始,以嚎啕大哭結束。在災區(qū)待了3天后,全身器官功能紊亂,只得撤回后方。
而新華社記者朱玉在災區(qū)呆了10天后回到北京,當領導向她提出要求,希望她作為老記者,能夠作一些關于抗震救災的報告時,她試圖推辭,卻沒能成功。沒想到這竟成了她“最大的折磨”。在幾次報告會中,她只要一談到那張白紙,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講臺上淚如雨下。甚至,在新華社的一次電視電話會議中,主席臺上下的領導和記者們都哭成一團。
那段時間里,實在無法抑制悲傷時,朱玉就把自己關進書房,她告訴家人,誰都不要管她?筛糁鴥蓪幽鹃T,家人還是可以聽到她嚎啕痛哭的聲音。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記者都愿意在旁人面前流淚。有些記者覺得,自己的這些苦難,“和災民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但記者們受到的心理創(chuàng)傷,并不能得到合理的釋放,于是,便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問題。
南方都市報的首席記者南香紅,從災區(qū)回來后,不敢在丈夫和12歲的兒子面前表露悲傷,怕“嚇著他們”。但時間不長,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沒多久,她就得了哮喘、心臟疼痛,一躺下,就會胸悶得透不過氣。整整兩個月,她都只能坐著睡覺。
某中央媒體一個女記者,從災區(qū)回來后表現(xiàn)得很正常,能說能笑。直到過了兩周,一個朋友做了一本汶川地震的畫冊,送到辦公室給她。她翻了翻那本畫冊,突然間當著眾人的面,用畫冊蒙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還有些記者,像是得了某些強迫癥,他們不能聽到音樂,或是看到旁人的笑容。有人變成了“道德的化身”,一旦身邊有朋友談論吃喝或者享樂,他們就會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
有人一邊排斥著來自四川的消息,一邊又不斷地關注著那兒的新聞。有人無論到哪兒,都要查看一下建筑結構和地質結構,找出房子里最安全的地方;有人習慣在睡覺時穿著衣服開著門,并且在床頭柜上放上手電、水和食物。
有一位攝影記者,甚至再也不去翻看在災區(qū)拍攝的那些照片,因為,無論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只要一看到那些照片,他似乎就能聞到濃郁的尸臭味。
“那段時間,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張純如在采訪完南京大屠殺后自殺了,因為,每一次采訪,對自己都是一次傷害!敝煊裾f。
2 這位老記者至今忘不了這樣一次采訪。
那是5月17日上午,離地震發(fā)生近5天,朱玉在北川中學的廢墟邊,注意到一位老師的手中拿著一張白紙。
看上去,這仿佛就是一張普通的白紙。但當人們把這張紙捧在掌上,迎著陽光,瞇起眼仔細查看,卻依稀能看到上面的刻痕。沒有人知道那是用什么東西刻出來的,但能辨認這些刻出的字跡——“姜棟懷,高中一年級一班。爸爸媽媽對不起,愿你們一定走好。”
采訪中她得知,當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遺體的時候,他的懷里還緊緊摟著這張白紙。那是他在廢墟下跟爸爸媽媽最后的告別。
而最令南香紅內心感到疼痛的一次采訪,是在映秀小學。在那片小山般的廢墟前,她突然看到一個老太太。每當有士兵抬下孩子的遺體,她就要顫巍巍地走上前去,辨認孩子的面容。她讀五年級的孫兒,還埋在廢墟下,孩子的父母早已放棄了希望,但這位雙耳失聰?shù)睦先耍瑓s獨自一人在這里守了10天。
老人背著一個大筐,里面放著一套干凈的衣服,以及一塊白布,她告訴南香紅,如果找到孫兒,還活著,她就給他換上新衣服,帶他回家吃飯,如果孫兒死了,“就用白布擦干凈,然后蓋上”。
那一刻,南香紅痛哭流涕,“幾近崩潰”。
對于年輕記者呂宗恕來說,那個留在他照片上的女孩,是他內心難以愈合的傷痛。
地震發(fā)生的當天下午,呂宗恕第一時間趕到了都江堰。在一家建筑裝飾材料批發(fā)市場,他遇見了那個下半身被壓在廢墟中的女孩。女孩的丈夫焦急無助地守候在邊上,呂宗恕幫著撥通了警方電話,但因為急著趕往映秀鎮(zhèn),沒能待太久,他只是拍下了當時的場景,也忘了打聽這對夫妻的姓名。
但時至今日,女孩求生的目光、試圖爬出廢墟而拼命撐起的手臂,還有被壓住的身體,卻一直留在這個30歲男人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先后四次去過都江堰,都去建材市場打聽女孩的消息,但一無所獲。
“我應該等到她獲救再離開的!彼麅染蔚卣f:“現(xiàn)在想想,這或許會讓我內疚上一輩子!
的確,幾乎每個在第一時間去過地震災區(qū)的記者,都會遇見類似的故事。那些交織著死亡和悲傷的細節(jié),有意無意地滲透進他們的記憶里,沒有人知道,它們會在什么時刻,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迸發(fā)出來,而保存這些記憶的人,又會感到怎樣的痛楚。
3 對于許多記者來說,這種“災區(qū)采訪綜合征”,在剛過去的半年時間里,就像是“一條大尾巴,漫長地拖在身后”。
在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后,9月初的那段時間,呂宗恕又連著做了四天噩夢。
第一個晚上,他夢見映秀鎮(zhèn)的“萬人坑”,背景是低沉的哀樂,還有連續(xù)不斷的鞭炮聲。他突然感覺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然后驚醒。
第二個晚上,他夢見自己把一個人的雙手砍斷,然后扔進一堆雜草中,被一個鄰居老太太發(fā)現(xiàn)后,嚇醒。
第三晚和第四晚,他夢見自己掉進一個萬丈深淵,高速墜落了很久,嚇醒后,又是一身冷汗。
而那段時間里,朱玉原本覺得自己“已經慢慢恢復”了,但有一天吃橘子時,家里的保姆無意中問了一句:“北川不是產橘子嗎?不知道那兒的橘子怎么樣了?”朱玉立刻如同被雷擊中一樣,扎在沙發(fā)里嚎啕大哭起來。
此前,在奧運會開幕式那天,朱玉看著“笑臉傘”上那2008張孩子的笑臉,又開始“莫名其妙”地流淚。因為這讓她想起在北川幼兒園邊上看到的那塊寫著“離奧運會還有88天”的大牌子。
只要有空,朱玉就會到騰訊網的地震遇難者網上紀念館,給她知道的每一個遇難者獻花、敬酒、留言,一遍又一遍。
“我從沒有用任何方式使自己速愈,因為我知道,這是不現(xiàn)實的!彼f。
在這半年時間里,朱玉收到過無數(shù)條安慰短信,但只有一個去過科索沃的戰(zhàn)地記者發(fā)來的短信,讓她覺得安慰到了自己的“內心深處”。
“我看了你寫的稿子,你不該這么投入。這樣的痛楚,它會滲透進你的骨髓,會超乎你的想象!笨粗@條短信,朱玉的眼淚一下子又流了出來。
后來,這個戰(zhàn)地記者告訴朱玉,在科索沃待了3年后,她終于去了德國。當她一個人坐在新華社駐德國的辦事處門口,大太陽曬得身上暖洋洋的,周圍一片祥和,沒有炸彈的爆炸聲,她望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失聲痛哭。
朱玉說,自己完全理解這種感受;氐奖本┖筮@么長時間,有時,她開車行駛在北京的街頭,聽著車里的音樂,想起災區(qū)的那些事情,依然會情不自禁地流淚。
有時,她看到北京街上的交警,依然會想起北川那個叫杜文君的生死未明的警察。
那是她5月17日剛進北川縣城時,在一輛被巨石砸毀的警車邊,撿到的一頂交警的大檐帽。帽子里寫著這個名字,邊上還用圓珠筆畫了一張笑臉。
4如今,朱玉正在聯(lián)系國際紅十字會,幫助災區(qū)學生做緊急避險和救護的培訓。她決定將自己今后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災區(qū)重建的報道中。
11月初的汕頭大學災難記者研討會,主辦方整理出一本小冊子,收集了每位與會記者的地震報道。朱玉說,自己以前讀過所有這些文章,“幾乎每一篇都哭過”,但現(xiàn)在,她已經可以很平靜地面對這些文字。
“我要正視自己的痛苦,把它消化掉,傷口才能愈合。”她說。
朱玉曾經想帶一張作文紙回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去北川中學時,在廢墟上撿到的。從文字里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并不快樂的小女孩,在作文里,她在和已經離世的媽媽說話,她說自己每天都想離開這個世界,因為媽媽走了,她要去找媽媽。
朱玉想了很久,最后,她還是決定將這篇作文留在四川。她將這張作文紙放在賓館的床頭柜上,雙手合十,做了一個小小的儀式,和它告別:“我希望你還活著,有勇氣地好好生活?扇绻阋呀洸辉诹,那你應該和媽媽在天堂里了!
朱玉并沒有從災區(qū)帶回任何東西。不過在災區(qū)穿過的衣服和鞋子,她依然還時常在穿:“它們會時刻提醒著我,作為一個記者,我依舊在路上!
而南香紅卻將自己在災區(qū)穿過的衣服和鞋子洗干凈,然后放進儲物室一個單獨的衣柜里。
“我實在不希望那段回憶再進入到自己的正常生活里!彼f。
可她現(xiàn)在的工作,是將《南方都市報》地震期間的報道從頭到尾看一遍,她想將這份報紙在地震期間的操作,作為一個案例來分析,然后形成一本突發(fā)事件的“記者操作手冊”,為國內新聞界的同行們提供一份借鑒。
盡管看到過去的那些報道,她還時常有窒息和流淚的感覺,但她現(xiàn)在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該看的還是要看,該去的還是要去,這是我們的工作。”
而像呂宗恕這樣的年輕記者,早已奔忙在各個新聞事件的現(xiàn)場。前些天,他剛采訪完哈爾濱“警察打死大學生”事件回到北京。
“不是所有記者都適合做災難記者,但有了災難,所有記者都會想去。做了這個職業(yè),就該去做這樣的事!彼f:“早就習慣在路上了,我隨時準備著回到四川!
5 11月8日這天,正是這個國家的第九個記者節(jié)。朱玉、南香紅等幾位參加過地震一線報道的記者,在北京北三環(huán)邊上的一家咖啡館里,進行了一次小型的聚會。
北京剛開通的地鐵10號線,正好從這家咖啡館的地下穿過。每當有地鐵經過的時候,地底深處就會傳來隱約而輕微的震動,周而復始。
這有點像是一種隱喻,就如同那場災難給他們的內心深處帶來的周而復始的沖擊與震動。的確,當他們聊起半年前的那些往事時,依然時不時地用紙巾拭去泛出的淚花。
只有南香紅說的一個細節(jié),讓他們同時笑了。
那是南香紅從災區(qū)回到北京后,12歲的兒子給她畫了一幅畫,上面是一叢鮮艷的花朵。兒子在上面寫了一句話:“媽媽,歡迎你回來。我天天想你,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去看星星吧! (林天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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