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于6月25日23點52分在北京醫(yī)院逝世,享年91歲。吳冠中是20世紀現(xiàn)代中國繪畫的代表畫家之一,為中國繪畫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20世紀80年代開始,他不懈地探索東西方繪畫,實踐著“油畫民族化”、“中國畫現(xiàn)代化”的創(chuàng)作理念,眾多作品深入人心。 中新社發(fā) 滿會喬 攝
全然沒想到,和吳冠中先生就這樣長別了!
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實在是因為
眼前的吳先生,從來都是一副精神矍鑠的形象,談起藝術來就二目放光,滔滔不絕,生命激情像一團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于是,漸漸的,就忘記了老人已是九十高齡的耄耋之身,以為他永遠都會是一棵不老的青松!
可是,噩耗突然而至:2010年6月25日深夜,吳冠中先生帶著他不屈的遺憾,駕鶴西去了。
(一)
什么遺憾呢?為什么還說是“不屈”呢?
遺憾是在吳冠中心中,還有那么多關于藝術的新想法、繪畫的新構(gòu)思沒有完成;不屈的是對命運的抗爭,如果老天再給他一個91年,他想能創(chuàng)造出更新、更美、更有人類高度的一大批藝術精品。
我差不多每年春節(jié)都要去給吳先生拜年,同時讀他新出版的畫冊。從2000年起,各家美術出版社每年為他出版一本畫冊,都是他上一年新創(chuàng)作的畫。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馬年的大年初一,吳先生把那第一本畫冊送給我時,他眼睛里閃耀的目光如孩童一般明亮、燦爛!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畫冊,翻開來,發(fā)現(xiàn)一共選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畫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吳先生已是83歲的老人了。記得當時他說的是:“這還不包括廢掉的不滿意之作。我不重復老路,不抄襲自己,必須有了新想法,才動手,不然就不畫。”
2007年國慶節(jié),我去拜訪吳冠中先生,一見面就吃了一驚:簡直是奇跡,87歲的吳先生重又恢復了以往的精氣神兒,心情也很暢快。此前早些時候,他受一場肺炎困擾,體虛神疲,更因為不能如愿繪畫而靈魂躁動。現(xiàn)在身體恢復了,重又精神飽滿地談論起創(chuàng)作問題,說到興奮處,起身進畫室捧出了一幅新作,是一幅亦字亦畫的新風格作品,是生病時畫不成大畫,而用小幅探索著“畫”的一批漢字;后來他又給漢字加上了畫的背景,使字與畫兩相生輝。一輩子不停地追求創(chuàng)新,這是他血液中固有的基因,他說:“不能創(chuàng)新,我的生命就停止了!
“有朋友看了這批新作,覺得我是又找到了一種新形式,還有空間可以發(fā)展。”說到這里時,吳先生的臉色好了起來!拔也荒荛e著,閑了不會活,F(xiàn)在我謝絕一切采訪、會議,不再出頭露面,只是思考、畫畫。探索其樂無窮!
我欽佩地說:“您一輩子總是在探索,不停地鞭策自己往前走。我看您一點也沒老,這心態(tài)多年輕啊!”
吳先生連連點頭:“我絕不能侮辱過去的作品,一定要超過過去,給后人新的啟發(fā)!比缓,又補充了一句:“只能往前走,停下來不好活,后退更沒余地!
那一天臨別時,我請吳先生為本報廣大讀者寫一句話。他說剛好在思索有關風格的問題,便工工整整地寫道:
“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
什么意思呢?“這就是說,在探索的過程中,不要計較太多,成敗得失,失敗隨時隨地。自己只管探索,風格由別人去說!
哦,我明白了,當時有人勸吳先生保持住自己的“風格”,而他則堅定地選擇了“衰年變法”。
于是,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那您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他加重語氣說:“思想,感情——沒有思想的感情平庸,光有思想限于犀利。魯迅先生是既有思想也有感情!
(二)
吳冠中的藝術生涯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箭——“開弓沒有回頭箭”的箭,一輩子不偏不移地、就奔著這一個目標的箭。
1919年吳冠中降生于江蘇宜興一個貧窮的小村子,父親是教書兼務農(nóng)的一名窮教員,隨著弟弟妹妹的不斷增多,家里的生活越來越清貧。吳冠中從小學、高小、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考上去,經(jīng)常是第一名。后來的1946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選派戰(zhàn)后第一批留學生赴歐美留學,在全國設九大考區(qū),有數(shù)萬青年才俊應考,吳冠中信心百倍地瞄準了留法繪畫系的兩個名額,果然又如意考上了。他的這種讀書才能,成為父親的驕傲與希望,鄉(xiāng)人也都說:“茅草窩里要出筍了。”
他和繪畫的關系,可說是生命里的基因,前生投緣的關系——繪畫不是他的學業(yè)、專業(yè)、職業(yè)、事業(yè)、偉業(yè),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生長、他的活著、他的身家性命、他的存世意義。有三個細節(jié)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一是抗戰(zhàn)時期在昆明,敵機來轟炸,全校師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吳冠中苦苦懇求圖書館管理員,讓他將自己反鎖在館內(nèi),臨摹古人畫冊。那獨自對話經(jīng)典的自在滋味,一輩子都在他心頭暢快地蕩漾著。
二是上世紀60年代,一次南下廣東寫生回京,吳冠中將他畫的一包畫立在座位上,自己則站在旁邊以手相扶。站了三天三夜,下火車時腿、腳都腫了,可是他心里高興,慶幸作品們終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紀70年代,吳冠中的岳母在貴陽病危,他好不容易請下假來,攜妻前往探視。途經(jīng)陽朔時,他太想畫桂林了,遂中途下車,盤桓一天。誰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傘遮住畫板,倆人則淋在雨中,任雨絲打濕衣衫。后來刮起大風,畫架實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畫不成了,極度失望之下,吳冠中竟哭了起來!
這是他一生當中,我唯一聽到吳先生說起他的哭。一輩子的大風大浪都經(jīng)歷過,他都用那瘦薄的肩膀扛了過來,不料想,他卻在陽朔的風雨中流下眼淚——我理解,當時他渾身的血液已被藝術的激情點燃,陷入了“不能畫,毋寧死”的沖動中,這種欲罷不能,連他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三)
在吳冠中先生91年的生命履歷中,2009年2月26日是一個卓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在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背景音樂聲中,“耕耘與奉獻——吳冠中捐贈作品展”在中國美術界的最高殿堂——北京中國美術館隆重開幕。
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吳先生的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不知凡幾,專題的吳冠中個展也有過數(shù)次。但意義不同的是,這次展出的180多幅作品,全部是吳先生的無償捐贈之作,基本上囊括了這位為藝術辛勤了一生的繪畫大師所有的重要作品。換句話說,吳冠中把他一輩子的耕耘成果,悉數(shù)奉獻給了社會。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說:“吳冠中先生身上最可貴的品質(zhì)是秉承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風范,把藝術創(chuàng)造作為一種文化責任,自覺擔當起超越傳統(tǒng)、開拓創(chuàng)新的使命!
在眾多精美絕倫的畫作中,有兩幅油畫給了我特別的感受:一幅是名為《野草》(61×91cm)的魯迅先生像,畫面上,只有魯迅先生的一顆頭顱安睡在黑灰色的泥土中,周圍陪伴著一片星星點點的野草。吳冠中一生最為崇敬的人就是魯迅先生,這是他深刻理解魯迅精神的、屬于他自己的一幅畫,他還為畫作配了文字注釋:“生長于野草,斗爭于野草,葬身于野草!眳窍壬较逻跟我闡釋了一句:“過去人們畫魯迅,都是橫眉冷對,都是戰(zhàn)斗精神,沒有人敢把魯迅先生畫在墳墓里。”看得出,吳先生非常珍愛這幅作品,那次展覽的請柬只印了一幅作品,就是這幅《野草》。
第二幅是《畫中人》(80×71.8cm),畫的是一位溫文靜雅的中國老婦人,穿著花色塊跳蕩的衣服,站在一幅更大花色塊、更跳蕩的圖畫前。親近的人都知道,這是吳夫人朱碧琴女士,吳先生畫的正是已和他相濡已沫60多年的老伴,那么吳先生對這幅畫的感情可想而知。而誰也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也把此作捐贈了出來。吳先生有點兒孩子氣地對夫人戲謔說:“我把你也交給了社會!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而且做得這么“絕”呢?
吳冠中說:“我的藝術之路是非常滄桑的,一輩子勞動、辛苦,都在這上面。我的理解,作品是藝術品,屬于國家,屬于人民,不屬于個人!薄八囆g是珍貴的,了不起的,一定要把藝術留下,留給將來人們再認識!
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在他的晚年,吳冠中開始了艱苦的尋找——因為“很不容易找婆家”。最后,新加坡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答應辟出展廳長年展覽,所以大批捐之,第三家是大批量捐獻給國家美術館中國美術館。而在此前的捐獻,已包括大英博物館、巴黎塞紐奇博物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香港藝術館等在內(nèi)的全世界各大博物館,還有國內(nèi)的許多博物館、藝術館和重要場所,更為賑濟水災、救助殘疾人等公益事業(yè)捐獻過多幅作品,“前后捐出的共有300來幅!
吳冠中先生的家人給了他無保留的支持,三個孩子都非常聽話,幫助父親到處捐獻,而不像一些畫家的子女把老人控制起來不讓捐獻。吳先生早就告訴家人:“搞藝術不賺錢,爸爸如果單為了供養(yǎng)你們就不搞畫了。房產(chǎn)、現(xiàn)金,可以留給你們,但爸爸的畫是社會公產(chǎn),應該還給社會!闭f到此,吳先生苦笑著說:“別人都以為我的孩子們家里,指不定有多少我的畫呢,有的人還找他們?nèi)ヒベI。殊不知,我只給他們每人留下一兩幅做紀念。”
對于那次中國美術館的捐贈展覽,吳冠中先生非常興奮,不顧九十高齡,也不顧冬季寒冷,親自出席展覽的新聞發(fā)布會和開幕式。主席臺上,他的發(fā)言只有極度凝練的53個字:“人類靠改良品種發(fā)展生命,短短人生的全部精力,為了改良新生。改革,創(chuàng)新,是我們時代的大事,沒有創(chuàng)造的民族是必然淘汰的民族!
(四)
凡是跟吳冠中接觸的人都會強烈地感覺到,他的血液里有一種特殊的東西,叫做“不安寧粒子”,只要一經(jīng)“藝術”的導火索點燃,馬上就會沸騰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說,“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當了一輩子美術教師,從第一天做助教開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后一次登臺,其特色始終沒有變,這就是,一上講臺就激動,越講越興奮,就像陷在戀愛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藝術”,他馬上就變成奮起的雄獅,談話也激動,寫文章也激動,更不用說畫畫了。多少年養(yǎng)成的習慣一直持續(xù)了一輩子,他作畫,往往早餐后即開始,一直畫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間不間歇,不休息,也不吃飯喝水,何時畫完何時才回到“人間煙火”。藝術是他永遠的新娘,初戀的狂熱一直持續(xù)到黃昏戀,始終戀不夠。
我曾問過他:“您還記得這一生畫過多少作品了嗎?”
吳先生愣了一下,連連搖手:“哦,那記不清了,太多了!2000幅總有了,也許3000幅以上?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我又問:“那您的作品,每一幅,您都記得嗎?”
“當然記得!边@回他立即果決道:“每一幅都清清楚楚。因為都不是隨便畫的,我從來是有了想法才畫,否則不畫。再說,它們都是自己的孩子,走得再遠,做父母的也不會不認得!
91個春秋飛渡,吳冠中早就做成了國際知名的大畫家,他已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香港藝術館、大英博物館、巴黎塞紐齊博物館、美國底特律博物館等處舉辦個展數(shù)十次,還獲得了法國文化部最高藝術勛位,被選為法蘭西藝術院院士等等。但他認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留學歐洲時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倫敦紅色的雙層公共汽車上,待售票員來售票時,他將一枚硬幣交給她。這時旁邊的一位英國“紳士”遞過一張紙幣買票,售票員順手將吳冠中剛才交給她的那枚硬幣遞給他,誰知那位“紳士”大怒,拒絕接受這枚中國人拿過的硬幣,非要售票員重新另取一枚硬幣給他……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樣插在吳冠中心上,淌著血,一直記憶到今天。國家不強大,就要受人欺侮;個人沒本事,就要受人輕慢;我古老的祖國啊,什么是你最正確、最迅捷的發(fā)展之路呢?
吳冠中將思考埋在心底:過去世界看不起中國,中國自己陳陳相因的傳統(tǒng)審美,又的確狹隘,讓人看不起。他憋著一口氣,一定要“拿來”,借鑒,改造,創(chuàng)新,不用傳統(tǒng)筆墨,畫出傳統(tǒng)精神,重新光大燦爛的東方文化,讓全世界真正認識到她的價值——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思想底線,也是他一輩子孜孜矻矻、始終不渝的藝術長征。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寫寫畫畫,涂涂抹抹,一輩子和顏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只為藝術而藝術的“技術主義”的畫匠。他的眼睛緊密關注著時代的進程,思考從未停止過。他說:
“畫家走到藝術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畫匠,可以發(fā)表作品,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經(jīng)不做學問了,像大家那樣下苦功夫的人越來越少。整個社會都浮躁,刊物、報紙、書籍,打開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畫廊濟濟,展覽密集,與其說這是文化繁榮,實質(zhì)是為爭飯碗而標新立異,嘩眾唬人,與有感而發(fā)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樸素心靈不可同日而語。藝術發(fā)自心靈與靈感,心靈與靈感無處買賣,藝術家本無職業(yè)!蓖砟甑膮枪谥羞透露了一個秘密:上世紀40年代末他赴法國留學時,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國了”的想法,因為當時在國內(nèi)搞美術毫無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來越覺得那燈紅酒綠、“畫人制造歡樂”的社會與自己不相干。“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終于下定了決心:“無論被驅(qū)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
很自然的,人們會問:“如果吳冠中當年留在法國,會怎么樣?”還有研究者想知道,吳冠中對自己的一生——道路、選擇、成就、身前身后名等等,有著怎么的自我評價?
歷史是不能“如果”的。吳冠中也不是一個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說過:“明年怎么樣?順其自然!边@意思是說,藝海無涯,長征無盡頭,個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無須計較——是非曲直,功勞功績,由別人去說吧。
他是藝術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藝術,裝不下別的了。
——“天意從來高難問”。但我想來,天堂的藝術殿堂是更廣闊更明亮的,吳先生,您的第二度藝術生命又開始了,祝您縱情馳騁,續(xù)寫輝煌!
本報記者 韓小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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