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點評過的幾位新文學名家
從胡適一生寫的作品看,純文藝方面的,數(shù)量并不多。新詩“嘗試”一番外,小說、戲劇等體裁屈指可數(shù)。可他畢竟是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對于新文學家及其作品,予以評騭,自然難免。他于作家及作品的臧否,有些雖然尋常,可許多卻頗有見地。這里,我們暫時擱下他對新詩人及作品的看法,僅從零散的相應內(nèi)容中,鉤沉出他的一些言說,以見當時的文藝狀況及人物情態(tài)。
一
胡適對周氏二兄弟的作品,一直就比較欣賞,評價頗高。在1922年8月的一篇日記里,胡適曾說:“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豫才(按:魯迅)兼有賞鑒力與創(chuàng)造力,而啟明(按:周作人)的賞鑒力雖佳,創(chuàng)作較少!焙m這里說周作人的創(chuàng)作較少,應該是指小說之類,他的小品文,數(shù)量并不少。
在當年早些時候,胡適寫了一篇重要論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說到當時新文學的成績,因為起步未久,胡適的估價并不高?删驮谶@估價中,唯獨對周氏兄弟青眼有加:“短篇小說也漸漸的成立了……但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托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弊⒁猓挛乃囆≌f創(chuàng)作成績,這是唯一提到作家的地方。這唯一,給了魯迅。
那么,散文方面呢?“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而易見的,可以不議。這幾年來,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發(fā)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睂τ诖祟愋∑肺牡奶卣鞲爬,頗為準確,對于周作人文字的評價,真正不低。小說、散文兩個大類,在胡適眼里,由周氏二兄弟各自領(lǐng)軍。這一方面符合實際,同時可以見出胡適對二人文學才能的特別看重。
因為政見未合,魯迅與胡適,后來便由少來往發(fā)展到魯迅常常地嘲諷或調(diào)侃胡適的地步。可在1929年,胡適應教育部之邀,起草了一份“高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第二次草案”。其中“選讀名著舉例”里,除《儒林外史》、《紅樓夢》等古典文學外,署名現(xiàn)代作家作品的,只有一個“魯迅的小說集”。這樣的位置,實在顯現(xiàn)了胡適對魯迅創(chuàng)作成績的推重。
其實胡適與魯迅,在古典文學研究方面,是有過頗為相得的相互借重的。胡適對魯迅在這方面的評價,也值得拈出。胡適在1928年寫的《白話文學史》的“自序”里這樣說:“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chuàng)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jié)省無數(shù)精力。”
比起魯迅,胡適與周作人的友誼,保持得要長久的多。兩人后來有詩詞唱和,更有抗戰(zhàn)初期胡適從倫敦以一首詩作,勸周作人盡早離開北平去南邊,可惜周作人以家累為由沒有聽從忠告,終于落得渾身沾滿污泥。在當時,文人間是不作興當面相互恭維的?捎芍灾,有時也不能不發(fā)。1936年元月,胡適在復周作人的一封信中,對周的文章,說了這樣幾句:“ 吾兄自己也是有心人,時時發(fā)‘諄諄之言’,但胸襟平和,無緊張之氣象,故讀者但覺其淡遠,不覺其為‘諄諄之言’。此是涵養(yǎng)功深,不易學到。”胡適說的是周作人文章的長處,讀者大都是這樣感受的,所以寫在信中,也并不覺著什么不當。
二
除去新詩,胡適對其他體裁文藝作品,發(fā)表的看法似乎并不多。即使偶有閱讀,記下來的評價也寥寥數(shù)語?蛇@數(shù)語中,常常有一些與今天別樣的判斷。例如1930年7月間,胡適讀到了茅盾的小說,在日記里留下了這樣的評價:“夜讀沈雁冰先生的小說《虹》,此書作者自說要為近十年中的壯劇留一記錄。前半殊不惡;后半寫梅女士到上海后的演變,似稍突兀,不能叫人滿意。此書未寫完,不宜驟出版!薄逗纭肥敲┒1929年所寫的一個長篇小說(未完成),雖較其他作家更擅長小說寫作,可此時的茅盾總體仍在探索階段,故作品給胡適留下了這樣不成熟的印象。日記后面,胡適還加了判斷:“作者的見地仍不甚高。”讀了《虹》之后,胡適大約為了印證看法,又取來茅盾另一部《幻滅》來讀,結(jié)果看法更差:“此篇淺薄幼稚,令人大失望。”
第二天,胡適接著讀了《動搖》和《追求》兩篇。此兩篇與《幻滅》,是三個略帶連續(xù)性的中篇,出版時總名為《蝕》:“讀沈雁冰的小說,《動搖》與《追求》!秳訐u》結(jié)構(gòu)稍好,《追求》甚劣。”胡適在美國留學時,曾讀了大量西方小說,留有印象,成了他后來評價國內(nèi)新小說的基礎(chǔ)。當時新小說還處在探索階段,茅盾初期小說給胡適的不良印象,應該可以理解。
茅盾而外,胡適還讀過曹禺的劇本,并在日記中記下印象。那是1937年2月的舊歷除夕,當天來訪客人很多,可到了晚間,胡適卻拿起了曹禺的東西來讀!白x曹禺(萬家寶的筆名)的《雷雨》、《日出》。楊金甫 (按:楊振聲)贈此二書,今夜讀了,覺得《日出》很好,《雷雨》實不成個東西。《雷雨》的自序的態(tài)度很不好!睘楹芜@樣看《雷雨》呢?胡適略加探討:“ 《雷雨》顯系受了Ibsen、O'Neil (按:易卜生、奧尼爾)諸人的影響,其中人物皆是外國人物,沒有一個是真的中國人,其事亦不是中國事。”胡適到底博覽群書,一眼便看出曹禺受到易卜生及奧尼爾的影響。大約由于這種影響,20歲出頭的曹禺沒有從其中跳出,所以劇情雖動人心魄,可胡適卻以為其中人物不是中國人,“皆是外國人物!
《日出》一劇,在專業(yè)人士眼里,的確如胡適所言:“是一大進步……”胡適還有劇情分析:“其中人物稍近情理,也稍有力量。然不近情理處也還不少。如‘小東西’,金八早要淫她了,而她賣到下處,卻總因為‘太小’,接不著客,豈非矛盾?《日出》寫胡四,顧八奶奶都太不近情理。”第二天,是春節(jié),胡適還將自己對曹禺兩部戲的看法,說給前來拜年的朱光潛夫婦。應該是因為朱光潛從事文藝批評之故吧。以較現(xiàn)代的文藝觀看,胡適的見解并不多么深入,可到底有他的眼光,判斷力是不差的。
三
令今天讀者感興趣的,是胡適還與至今仍以遺作掀動波瀾的張愛玲有過一段聯(lián)系,不僅通信,還見過面。這其中,雙方都鄭重保留下文字,可資后人尋覓。在這里,我們注意不及其他,主要看看胡適對張愛玲作品的看法。
1954年10月25日,正在香港的張愛玲給在美國的胡適寄去她的小說《秧歌》,請其“指正”。因為很小的時候,張愛玲通過父親藏書,讀到胡適關(guān)于《醒世姻緣》和《海上花》兩部小說的考證,引發(fā)興趣,便找來閱讀!斑@些年,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為得了不少益處。”這部《秧歌》,張愛玲希望胡適讀出那兩本書的影響。“假使您認為稍稍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興了!焙m收到信及書后,擱置了兩三個月,后來翻開一看,感到興趣。他便提筆回了張愛玲一函,對《秧歌》稱贊了一番:“你這本《秧歌》,我仔細看了兩遍,我很高興能看見這本很有文學價值的作品。你自己說的‘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認為你在這個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
如此評價張愛玲之后,胡適意猶未足,又對具體內(nèi)容做了一些解析:“你寫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頓‘稠粥’,已很動人了。后來加上一位從城市來忍不得餓的顧先生,你寫他背人偷吃鎮(zhèn)上帶回來的東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你寫人情,也很細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頁寫那條棉被,如175、189頁寫的那件棉襖,都是很成功的。189頁寫棉襖的一段真寫得好,使我很感動。”
這來往的兩封信,雙方均未留底稿(胡適在日記里特別注明一筆),可張愛玲的信,胡適撿起來粘在了日記里;胡適的信,張愛玲也妥為保存,后來引在一篇文章中,使得我們對他們的這些交往和看法,有了確切的文字證據(jù)。在當時的日記里,胡適更有“近年所出中國小說,這本小說可算是最好的了”的評價。因為未留底稿,胡適在日記中,概括記下一筆:“一月廿五日,我答他(她)一信,很稱贊此書。我說,‘如果我提倡《醒世姻緣》與《海上花》的結(jié)果單止產(chǎn)生了你這本小說,我也應該很滿意了!庇捎诤m的推舉,張愛玲不僅喜歡上了《海上花》,受影響寫出《秧歌》,到后來更用白話翻譯一遍,又用英語翻譯一遍這部古典小說,這也許又是胡適始所未料的吧。
對于新文學家及作品,胡適一直都有興趣,可惜他涉足領(lǐng)域太廣,加上紛繁事務,就無暇多讀。可是,只要能得手或朋友介紹的作家作品,他都能以很快速度讀畢,并予以不外行的評價,顯現(xiàn)出在這方面的獨有眼光。
楊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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