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世襄交往二三事
2009年11月28日,文物大家王世襄去世,這位窮其一生玩得專心致志、玩得癡迷不悟、玩得忘乎所以的老人,盡興而去了。收藏家方繼孝,主要從事近代文人手札收藏和研究,他在研究陳夢家手札時得以和王世襄交往頻繁。本文他回憶了和王世襄老人交往的一些細節(jié),從中,可看出王老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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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昆明出差的時候,接到馬思猛兄的電話,他告訴我王世襄老人逝世了。知道了王老離世的消息后,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兩年前到老人府上拜望和后來與老人電話中閑談的情景,再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早在十幾年前,我就有了到王老府上拜望的念頭。起因是在我收藏的著名學(xué)者陳夢家先生的舊書文稿中,有一冊通訊錄中記有王世襄先生的單位和家里的電話號碼。那個時候,我正在作陳夢家先生往來書信的整理和研究,許多事情搞不明白,也查不到資料,由陳夢家生前所用的通訊錄記下的王世襄先生的電話,再想到王世襄先生滿懷深情寫下的《懷念夢家》的文章,我想,探究夢家先生的生活情趣及其社會交往方面的情況或許請教王世襄先生便可清楚了,但苦于無人引見。
之后,我在研究陳夢家先生的書信中,發(fā)現(xiàn)許多信中談到陳夢家先生購買明清家具的過程,在他的夫人趙蘿蕤保存下來的家用賬上也有購買古家具和古董的開支明細。2003年秋,王世襄先生編著的《明式家具珍賞》出版,我當即買回一冊。據(jù)王世襄先生說《明式家具珍賞》圖錄中有三十八幅,是承蒙趙蘿蕤先生允許用陳夢家先生舊藏拍成的。于是,我以夢家先生信中所記購置古舊家具為線索,與王世襄先生所編《明式家具珍賞》所選陳氏舊藏對照,幾乎都有呼應(yīng)。不過,因夢家先生信中所述家具名稱多為俗名,非《珍賞》所注,因此與王世襄先生晤面請教的念頭愈加強烈。
又是幾年過去了,依然沒有得到與王老晤面請教合適的機會。而最終實現(xiàn)在王世襄先生的家里,像聊家常似的無拘無束的與王老交流,親耳聽他講述他和陳夢家的交往逸聞趣事,則是2007年5月11日的事了。
這要歸功于我的好友馬思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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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思猛先生是著名學(xué)者馬衡先生嫡孫,著名戲劇家馬彥祥先生長子。馬王兩家是世交,思猛兄的祖父馬衡和王世襄先生的父親王繼是南洋公學(xué)同學(xué),交誼深厚;并曾受聘任故宮顧問,協(xié)助院中的外事工作。馬衡先生是看著王世襄長大的。1945年8月,日寇投降,文物清理損失委員會成立,王世襄參加了“清損會”平津地區(qū)辦公室的工作,并任助理代表,既是馬衡和梁思成兩位先生推薦的,當時,世襄先生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20多歲小青年,精力充沛,又對文物有濃厚興趣,所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清理文物上。在短短三年多的時間里,他與同仁一起干了六檔子在中國近代文物史上可圈可點的大事,為國家追回數(shù)千件珍貴的文物。
王世襄先生在故宮博物院工作時,頗得馬衡院長的賞識和提攜。1946年7月10日,王世襄被任命為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
□方繼孝(北京 收藏家)
據(jù)馬思猛先生說,馬衡、馬彥祥父子去世以后,馬王兩家也就斷了往來。直到馬王兩家再次來往,是緣于馬思猛先生所著《金石夢,故宮情———我心中的爺爺馬衡》一書。據(jù)馬思猛說,書寫成后,想找一位曾經(jīng)與馬衡先生交往甚密的人寫個序,思來想去,只有王世襄先生健在了。于是他貿(mào)然給王老打了電話,王老聞?wù)f很高興,但因眼睛不好,寫序沒有接受,不過答應(yīng)題寫書名。
馬思猛兄知道我有拜訪王世襄先生的念頭。這次奉王世襄先生之約到王老寓所去取書名,便叫上了我。
上午10時,我和思猛兄在東岳廟牌樓前聚齊,步行到達王老寓所,門是虛掩上的,輕輕地敲門后,隨著老人響亮地“請進”聲,我們應(yīng)聲而進。王老時已93歲高齡,但精神矍鑠,舉止言談,很難讓人把他和93高齡聯(lián)系到一起。
剛一落座,王老即把已題好的書名交給了思猛兄。思猛兄順勢將我介紹給王老,并呈上了我的拙著《舊墨記》,還特意翻倒《馬衡〈附識〉談“易案”》一文,講述給王老聽。王老隨即問我:書上的手跡都是你收藏的嗎?我說,是。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下一句問話,居然直接提到了陳夢家先生。他說,前幾年他在《中華讀書報》上看過一篇文章,說潘家園曾有一批陳夢家的書信不知被誰買走了。我告訴他,是我買走了。王老聽了之后,很是驚訝,說,你可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他非常詳細地詢問了夢家先生往來書信的寫作時間和內(nèi)容。當他聽說陳夢家的通訊簿記有“文革”以前他家里和單位的電話時,他很激動。由此,直到離開老人的家,我們的話題就沒有離開過“陳夢家”。
接著我的話頭,王世襄老人向我們說起了他和陳夢家的交往。言語中對陳夢家先生的學(xué)問、人品、收藏極為贊賞,對夢家先生的遭遇深表同情,對夢家先生英年早逝甚表惋惜。
當我問及夢家先生寫給夫人的信中所及明式家具的名字為何與您所著《明式家具珍賞》不一樣時,他笑著告訴我,家具和人一樣,有俗名和學(xué)名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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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地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不忍心讓已經(jīng)93歲高齡的老人太累,就提出告辭。王老似乎意猶未盡,繼續(xù)和我談?wù)撍完悏艏蚁壬黄鹛接懨髑寮揖叩耐。當我告訴他擬編著《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一書,并提出請他題寫書名時,王老痛快地答應(yīng)了,并讓我留下地址和電話,說寫好了就通知我來取。真的該走了,我居然忘記了王老家門上貼的提示:不要請王老合影;不要請王老題字的“約法三章”,提出與王老合影,老人愉快地答應(yīng)了。
一周后,5月23日的上午,我接到馬思猛兄的電話,他告訴我王老已經(jīng)題好了《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的書名,讓我到他家去取,還告訴我,老人病了,臥床不起。當即從家里出發(fā),直奔王老的寓所。這次王老病得不重,頭腦清楚,題字放在了一個信封里,取了題字,不便久留。離開老人的家,心里很是茫然,他的身邊只有一個兒子,也已經(jīng)是60多歲的人了,真擔(dān)心沒有人精心侍候,加重老人的病情。回到家里,我把老人題寫的書名,裝在了一個鏡框里,擺放在寫字臺前,字寫得很認真,也很有力,看得出是飽含真情的。
當天晚上,給王老家打電話,再次問候并感謝,王老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不做給人題字的事情了,但這次是非寫不可。又說,這次一病,恐怕以后想寫也寫不了了。我說,憑您的底子,很快就會恢復(fù)的。他笑了。我告訴他,前幾天翻出一封陳夢家先生早年寫給趙蘿蕤的信,里邊提到養(yǎng)鴿子的事,王老很是興奮,告訴我,有一個時期陳夢家養(yǎng)過鴿子。
因怕打擾老人的生活規(guī)律,盡管時常掛念著老人,可我從來不輕易地打電話給老人。有時,打個電話也只是簡短地問候。最長的一次是王老打過來的。那天是2007年12月23日(星期天)的上午,王老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很好,說話聲音宏亮,底氣很足。他先是問我《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的進展情況,我告訴他,涉及的人和事很多,一時半會兒的恐怕完不成。他說,不用急,慢慢寫。我告訴他,好在《碎錦零箋》一書馬上要出版了,書里有一章《陳夢家往事》專門寫了您和夢家先生的交往故事,您題寫的《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也收錄進去了。老人很高興。我還告訴老人,最近我在西單圖書大廈,買到了您的《自珍集》,在三聯(lián)書店買到了《奇人王世襄》一書。他聽了笑得很開心。他說,本來書名不叫這個,是三聯(lián)書店說叫《奇人王世襄》有賣點,我也就同意了。
王老那天談興很濃,我們由《自珍集》談到《明式家具珍賞》一書。王老告訴我,書里面有許多件是從夢家先生的夫人蘿蕤大姐那兒借的。當時蘿蕤大姐那兒就這么多件了,原來很多,都被她的弟弟給賣了,最后那些件也被賣掉了。說到這里,老人長嘆了一下,說起了他賣掉自己珍藏的明清家具的苦衷。他說:“原來我家的平房防火不好,特別是有一個打鐵的鋪子,有隱患,總是提心吊膽的。后來一個香港的朋友說可以幫忙找個單位收藏(上海博物館),我答應(yīng)了,條件是,給多少錢都行,就是都要捐給上海博物館一家,不能失了群兒。人家答應(yīng)了,還有什么說的。”
這次我和王老的交談總共有三十多分鐘,基本上是王老說,我聽著。
自打這以后,隔些日子,我總會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只是沒能去老人的家里探望。再后來,聽說老人家病了,住進了北京醫(yī)院,多次想去探望,都沒成行,F(xiàn)在老人仙逝了,又沒能送行,心里覺得很是對不住他老人家。緬懷之余,寫下以上文字,算是作為晚輩對老人家的悼念吧。
2009年12月3日晚于北京城南雙序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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