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早就有了,一直拖到現(xiàn)在,風事雨事,諸如此類。總之是耽擱了,沒有辯護的余地。力岡先生去世的時候,心里著實動了一下,尤其看到有關(guān)報道引用了自己的謝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一是覺得自己受了不該受的寵愛,二是覺得自己寫的謝語太少了,而且沒什么分量。綠原先生去世的時候,已經(jīng)備好了筆墨,然而事到臨頭,仍然沒寫。今天早早得到楊憲益先生去世的消息,心里難過,就命令自己:這回無論如何不能耽擱。倒不是怕債越積越多,而是覺得必須寫些什么。
三位老先生都是翻譯家,雖然楊先生幽默地稱自己是翻譯匠——這和某些真正的翻譯匠是有區(qū)別的。按照一位老先生的話說,翻譯匠是死摳字典的。如果翻譯藥典,倒也行得通,但是翻譯小說或者詩,恐怕就有點問題了。尤其譯詩,麻煩更大。譯詩有多難呢?學(xué)界有句格言:詩是不能翻譯的。其實這只是一種修辭,詩是可譯的,只不過困難多一些。我們這一代的作家或者詩人大多受了翻譯的恩惠。如果誰說自己沒受,我也不會生氣,反而只有深深的敬服——這話當然是譏諷,因為一向講究傳承的藝術(shù),從來沒有橫空出世這檔子事,盡管某些獨創(chuàng)儼然春跡了無痕。
力岡先生和吳笛先生合譯的帕斯捷爾納克《含淚的圓舞曲》,極對我的胃口。我聽高莽先生讀過老帕,音節(jié)復(fù)雜、豐厚,我也聽過老帕本人的錄音,他讀普希金,讀自己的詩,蒼老而又單純。力岡先生與吳先生的老帕, 聲音著實細膩,從容!拌F鍬在砂子中咯吱作響,/仿佛上牙敲著下牙,直打寒顫!
綠原先生譯的米沃什《拆散的筆記簿》,這本集子和《含淚的圓舞曲》,幾乎被我翻爛了,破敗的紙頁用透明膠帶纏著!艾F(xiàn)在,我承認我的疑慮。/有時候我覺得我浪費了我的一生!边@個版本的米沃什,先入為主地占據(jù)了我的閱讀譜系,這一狀況直到最近幾年才有些微改變。當然,我沒忘那本當代德語詩選《黑色太陽群》,德中兩種文字的對照版,不知為什么,它始終沒有與我發(fā)生更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F(xiàn)在想來,可能仍與直接的米沃什有關(guān)。
楊憲益先生譯詩可能不多,我只看過維吉爾的《牧歌》和《近代英國詩鈔》,后者滿打滿算只有67頁,是他不到三十歲的時候譯的。有一陣子出門,我總是帶著這本小冊子,一是薄,二是它值得反復(fù)端詳。我一邊望著窗外蒼老的浮云,一邊默誦楊先生的譯筆。我尤其鐘愛葉芝的《象征》:“風雨飄搖的古樓中,/盲目的處士敲著鐘。//那無敵的寶刀還是/屬于那游蕩的傻子。//繡金的錦把寶刀圍,/美人同傻子一同睡!钡溲旁溨C,氣度雍容,我以為是得了英詩的精髓的。楊先生把葉芝譯成葉茨——譯名的差異或者昭示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時代格調(diào)吧?上У氖菞钭g《奧德修紀》,只有開頭十行算是詩體,后面全是散文。楊先生的理由,一是詩體無法表達原文的音樂性與節(jié)奏,二是散文利于講故事。這兩樣理由,仍然讓我覺得可惜。
現(xiàn)在,讀原文的機會增多了。通過穆旦先生,我們讀到了中文的普希金;通過力岡先生,我們讀到了中文的老帕;之后,陸續(xù)讀到了中文的米沃什、奧登、布羅茨基以及更多的外國作品。原先,我把它們當作它們母語理所當然的對應(yīng),就像小時候看譯制電影,以為那些高鼻深目的外國人都會說中國話一樣。偶然的契機,得以閱讀葉芝的原文,閱讀老帕以及米沃什的英譯,其中的微妙與細膩,豈是譯文能比?這才恍然,更重要的是閱讀原文。這才發(fā)現(xiàn)譯文與原文之間存在的差異,自然而然便對過往的翻譯產(chǎn)生懷疑,自然而然自己動手迻譯。
等到自己譯多了,遭到質(zhì)疑或者自我懷疑,這才漸漸理解譯文的真正含義。譯文就是疑問。譯文沒有完美一說,只有更好,更接近。楊憲益先生寫過一本書,《譯余偶拾》,是文史考證筆記一類的文字, 里面有則《薛平貴故事的來源》,讓我大得啟示。之前,我看過京劇《武家坡》與《汾河灣》,總覺得薛平貴與薛仁貴極其相似。后薛出自新舊《唐書》,前薛從何而來?楊先生給出了答案,格林童話中的《熊皮》。楊先生的根據(jù)是,The bear hide的北歐古語譯音與薛平貴三字的發(fā)音相同。這似是一個邏輯孤證,恐怕需要更多的旁證才行。楊先生在《自序》里說了,“內(nèi)容上的錯誤是大量的”,他并不避諱。而譯詩,相伴著更多的錯誤自然也就是一定的。這時候,商榷是應(yīng)該的,毀謗之類就過了。何況詩之所重,另有一番意圖和天地——我并非為自己或者其他譯者辯解,只是說點看法罷了。龐德或者其他英語詩人,大多將譯詩當作個人創(chuàng)作,載入個人選集。中文之中就沒這個傳統(tǒng)。為什么呢?我知道,但是如何開始又顯得有些艱難。
譯者無所求,如一生寂寞的朱生豪先生,活著的時候不求,死了之后更是如此。好的翻譯家大抵如是,如去年去世的袁可嘉先生,而力岡、綠原、楊憲益諸位先生,雖然從未謀面,但我從中受的恩惠,自是記得的。然而恩惠的報答,除了這篇簡陋的文字,又有什么呢?他們可能也不需要什么。該做的均已留在書里。書生通誼俱在書中吧。想他們了,就看他們的書。不想他們了,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楊先生譯過約翰·萊曼的一首詩,《我的愿望》,我很喜歡,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或可顯示生與死的關(guān)系吧:“有時我運氣好,找著了鑰匙,/把門開了一兩寸,可是總有/門鈴響,有人叫,或人喊失火。/使我手停住,什么也看不見,/我又跑下樓來,而重新懊悔!薄
◎?,詩人,現(xiàn)居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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