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回應
做完今屆諾貝爾文學獎專題,翌日就讀到陶短房先生的《諾貝爾文學獎的“跨文化另類癖”》一文,不能不令人振奮。蓋近年每到10月第二個周四晚7點(北京時間)后,相繼涌出的專家學者聲音,率多“不出我所料”,另一種則熱衷給中國文學和中國作家開藥方。難得陶先生如此坦率質(zhì)疑德國作家赫塔·米勒女士得獎, 并且善意提醒諾獎評委們“諾貝爾獎不僅姓‘諾貝爾’,更姓‘文學’”。
細讀之下只能說陶先生除了質(zhì)疑的勇氣立場可嘉,論述觀點讓人萬萬不敢茍同。在這個泛政治化的年代,以泛政治化的名義批評諾貝爾文學獎是安全的,畢竟后者選中作家關(guān)注社會問題和政治命運是硬指標,甚至有時“急功近利” 到了與作家當前政治行為掛鉤的地步,如2006年獲獎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2005年獲獎的英國劇作家品特。應該說,任何一個獎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因為它自有其價值取向。陶先生認為,“赫塔·米勒女士的獲獎,更多因其作品所涉及的內(nèi)容,而非作品的文學價值本身”。假如這個結(jié)論是陶先生閱讀米勒女士作品得出的,而不是“正如許多評論者所指出的”,我會尊重他作為讀者的一番心血,畢竟自1901年法國作家普呂多姆獲獎以來,100多年間不少獲獎作家寂寂無聞——但換個角度看,過去的獲獎作家們今天又有多少人關(guān)心諾獎選中他的“政治意義”?讀者的熱情難道不正是來自作品的文學價值?!
正因為不少結(jié)論都來自“許多評論者所指出的”,難免讓人無所適從。比如米勒女士作品的影響力有限乃是因為“狹窄的受眾范疇”,姑且不論國外對米勒及其作品評價如何,單說文學價值可能是由多少人閱讀決定的?又如米勒在德國及其母國羅馬尼亞文壇不算“文學大師”的觀點,真是美麗的誤會:諾貝爾文學獎幾時成了終身成就獎?過往得主不乏大師,然而不能推論一定要大師才能得獎。這是茅獎思路吧。另外,對米勒得獎的質(zhì)疑是與君特·格拉斯相提并論,這種比較與其說對米勒不公平,不如說比較本身就是錯誤的。赫塔·米勒是一位有待閱讀的作家,對中國人而言尤其如此,她的作品只有臺灣時報文化在1999年出版的《風中綠李》。她對東歐極權(quán)國家的記憶、書寫和批判,凝結(jié)的是人類共同的價值經(jīng)驗。讀者讀這樣的書,乃是因為其中也有讀者自己的困境(至于必須要有愛心正義良知才是文學價值的觀點,我想就不必討論了)。從這個角度說,斷言米勒作品的文學價值,尤其是“至少在今天尚未得到普遍的認同”乃是非常輕慢的結(jié)論。
關(guān)于陶先生提出的“跨文化另類癖”這個現(xiàn)象,不能說米勒的作品中沒有,但不能借此認為描述東歐經(jīng)驗即是“跨文化”、即是“另類”。自印度裔作家奈保爾 2001年獲諾獎以降,書寫族群流浪歷史故事這個世界文學的一大潮流浮出水面,廣為人知,即所謂“離散”者也。如,同是印度裔的就有寫《卑微的神靈》的阿倫德哈蒂·羅易,寫《疾病解說者》和《同名人》的裘帕·拉希莉,孟加拉裔的則有寫了《磚巷》的莫尼卡·阿里,斯里蘭卡裔則有寫了《世代相傳》的翁達杰(他最著名的是《英國病人》),牙買加裔則是當紅炸子雞一般的扎迪·史密斯,《白牙》、《關(guān)于美》的作者,等等。這些挾異國風景的作家作品與西方近20年追求政治正確、追求少數(shù)族裔權(quán)利的大環(huán)境相關(guān),這才是“跨文化另類癖”,風行到了連奈保爾都看不下去,抱怨這些人動輒把自己的七姑八姨寫給西方人看。在羅馬尼亞齊奧塞斯庫政權(quán)下活了前半生的米勒女士,我倒覺得正是和君特·格拉斯是一致的,無論是寫作題材還是獲獎理由。
陶文對獲獎有一個一以貫之的觀點,即認為諾貝爾文學獎應該頒給眾望所歸、呼聲甚高的熱門作家。因此陶先生會質(zhì)疑米勒女士只名列博彩公司第31名(其實在開獎前是第3名),才會質(zhì)疑其文學價值與是否大師身份,也才會得出“甚至很難讓人信服她的獲獎比諸如村上春樹等人更名至實歸(按,應是‘實至名歸’吧)”的觀點。這兩年沒有人再為博爾赫斯打抱不平了,村上卻被看好了。選手的得獎率僅僅限于呼聲、受眾、知名度,那就是完全忘了即使是文學獎也是諾貝爾的文學獎;得主固然是在選手隊伍中產(chǎn)生,但也要看到有大量是打醬油的。我對村上君并無惡意,但他與高齡又高產(chǎn)的奧茨女士,甚至我非常喜歡的菲利普·羅斯都很有可能是陪練的命。替美國作家抱屈是近年的流行,在歐洲居住多年的中國詩人多多幾年前在訪談中就表達過對美國詩歌“霸權(quán)”的看法,這其中有相當具體而微的原因,不是單說遵循哪一條諾獎規(guī)則就可以糾正的。單看今屆諾貝爾和平獎頒給民主黨的美國總統(tǒng),豈非一種“歐洲的態(tài)度”?
走筆至此,想起這幾天媒體對諾貝爾文學獎的報道,無不“爆冷”,用那個濫了市的詞說,這真是缺乏“誠意”的表達。諾貝爾獎有什么必要讓你猜中呢?讓你猜中難道就是“眾望所歸”嗎?難道不會是“毫無懸念”嗎?對我這個五六年來每到10月第二個周四晚7點不到就在諾貝爾官網(wǎng)不斷刷屏的媒體從業(yè)者來說,我沒有像鄭樹森教授這樣的作者,但無論作多大篇幅的報道,始終相信這個人選會提供給你一個不一樣的視角,去打開一片之前沒有過的視野!盀橹Z貝爾文學獎一辯”當然屬于笑談,因為終究有時間說明,只是目前一時的迷惑而已,如果諾獎評委能夠解答,又何必我等外行強作解人。古語說下筆令人慚,愿識者教我。(戴新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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