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平不僅是魯迅的夫人和戰(zhàn)友,而且本人就是一位作家,一位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出版了《許廣平文集》(三卷本),內(nèi)收許廣平1917年至1966年間的作品389篇,共98萬字,涉及了詩歌、散文、雜文、劇作、書信、回憶錄等多種文學體裁。其中最具獨特價值的是她跟魯迅的《兩地書》,以及《欣慰的紀念》、《遭難前后》、《魯迅回憶錄》這三本回憶體作品。編者在《出版前言》說,該書“幾乎囊括了她的著述的全部”,但實際上漏收和未收的數(shù)量應該不少。比如,學術(shù)著作《弘一大師年譜》,即未收入。許廣平早年抗婚的一組書信,后來發(fā)表于《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11期,此書亦未收入。許廣平生前的書信(包括由她口授、秘書代擬的信件),佚失的恐怕不少。據(jù)判斷,許廣平生前還可能寫有并不連貫的日記,亦未經(jīng)整理出版。由此看來,許廣平遺文的數(shù)量,至少應該有百余萬字。1960年7月,許廣平被選為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跟她在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的特殊貢獻不無關(guān)聯(lián)。本文僅介紹許廣平以“景宋”為筆名的一篇佚文《結(jié)婚的筵宴》,原載于1926年3月4日《國民新報副刊》79號。全文是:
結(jié)婚的筵宴
接續(xù)不斷的,隆隆的聲音,有時好似遠遠地響著,同時四近也不絕的響應。在滿城風雨的時候,也許可以疑心是兵臨城下了,況且火箭滿天飛,紅紅地吱的一聲就掠過去,豈不很象槍彈的飛行,要向有生命的方向殺去嗎?然而花爆的放遍九城,卻又告訴我是元宵佳節(jié),使我憶起陰歷除夕及新年那幾天各處通宵放花爆之熱鬧來。我雖則能夠多少天自己閉處室中,懶得酬答,但是過度沉寂的空氣,又真叫我悶死。為打破我的沉寂世界計,所以我十二萬分歡迎那些花炮聲,便是爆竹,也不打緊,因為睡魔一來,自然就倒頭和它相見,這時外面的轟轟的,隆隆的,都自然消滅了。而況在元宵的今夕,總算是一年的末次聽見,這真叫我戀戀地舍不得它。
令我戀戀不舍的花爆和爆竹聲,挽留我不要早睡,腦里就浮起了今日的一件值得記錄的事。為要將我粗拙的行文起見,只可順著寫下來:
當元宵的前三日,我接到一個自“太平湖飯店三十五號”寄來的淺紅色的柬貼,印的是涂紅的橫行字,寫的是——
“親友們:
我們因為學術(shù)上,事業(yè)上,哲嗣上,有合作之必要;品性上,習慣上,志趣上,有十分吻合之點,所以才由多年之鄉(xiāng)情友誼,進約為共同生活之伴侶。
現(xiàn)已得家庭之允許,爰在京組織新家庭。
想親友亦必樂予贊成!耑此奉聞!郭淑文
合啟8,2,1926王鑒武
定于二月二十七號(陰歷正月十五日)午時
潔樽恭候光臨座設北京太平湖飯店郭淑文謹訂”王鑒武
我看了這淺紅色的柬帖,印著的日子是一九二六年的二月八日,而柬帖遞到是在二月的二十五日,距赴喜筳尚差三天;而在二月八日的通知,離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過了十九天了!這真使我無從索解,好在沒有大要緊,也就不去十分研究它。
照著預約時間較早些,到了太平湖飯店三十五號的房間,在許多赴運動會照相之下,一個長方桌子鋪著一張大的紅色紙,那位王鑒武——號健吾——就親自執(zhí)筆寫著二寸見方的秩序單。內(nèi)容共有十項,大約是:主席布告開會,王健吾先生述戀愛經(jīng)過,郭蔚廷先生演說,親屬致祝詞,來賓祝詞,攝影,聚餐,余興……
到的人不算多,寥寥數(shù)十。表面上一切儀式的陳設都幾乎看不出什么特別;尤其所謂新郎的也仍然穿著尋常的洋服;而所謂新娘者,還是照舊的藍布衣和黑裙。據(jù)說是二月八日實行同居生活的,所以通知上還是用那一天的日子;但是結(jié)了婚十九天才請喜酒,所以,因為早已同居,門口再不用著花車;又因為根本反對儐相蒙頭的惡俗,所以道地的照常表示出平素色彩來,一點也不造作。在毫不特別裝飾的大廳子上,坐著些人一起吃飯談話,如果談話中沒有參雜著祝賀新夫婦和勸酒的話,有誰知道這就是后人制定的性交的賄賂于人們,免得挨罵的一種公開買賣呢!結(jié)婚本是根據(jù)于兩方當事人的裁決的,但一度的濃酒豐肴,在人們的口碑上就不生問題,否則難免要受“道德上之否認了”。哈哈,這就是禮教!
據(jù)健吾先生說,他家原來十三歲就給娶親了,在舊的社會昏昏地度過了許多年,守著舊的道德不敢做非分之想。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應當有自己的幸福,去尋訪,享受,在不妨害他人——舊式的妻——的范圍內(nèi),于是他始有新生命的工作了,不絕地前進,并且,前些時候他的伯母死了,他過續(xù)給伯母,算是兼祧,于是這個名義完成了他和淑文的畢生幸福。因此,這使我憶起我的一個同學顏君和某君的結(jié)婚,也是這個名義,教育局長焦瑩雖則因此免去了他們的校長之職,但是社會卻同情于渠們。而距這不遠的李君和包某,某君和某君,某君和某君,某君……凡是幸運地得著兼祧的機會,領(lǐng)到這樣的名義,社會就容許它,反之,自然就相當?shù)牟辉,群起而攻了。我未曾到過外國,只仿佛聽說外國人有離婚后再婚的,但是沒有兼祧的辦法,所以除了離婚的麻煩之外,只好例外地有所謂“外遇”。這是外國人不及中國人聰明的地方。哈哈,這也就是中國的禮教!
(原載《國民新報副刊》79號,1926年3月4日)
這篇佚文由王鑒武先生和郭淑文女士的婚宴引發(fā)議論。新郎新娘是先行同居,婚后19天才請喜酒,免去了花車、儐相一類舊俗。喜宴上新郎穿尋常洋服,新娘還是照舊的藍布衣和黑裙。許廣平對這些破舊立新的做法頗為贊賞,但以“濃酒豐肴”舉辦婚宴她卻持根本反對的態(tài)度。因為她認為結(jié)婚是兩方當事人的事情,不必擔心社會輿論作“道德上之否認”而以酒飯進行變相賄賂。這一看法,跟魯迅同年同月發(fā)表的《狗·貓·鼠》觀點完全一致。魯迅在這篇散文中談到了他“仇貓”的一個原因,就是每年春夜,都能聽到發(fā)情期的貓在嗥叫,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魯迅由此聯(lián)想到舊式的婚禮,往往跟貓鬧春一樣喧囂。比如1925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封面的《婚禮節(jié)文》,大發(fā)議論:“平心而論,既名為禮,當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魯迅也認為,婚姻完全是當事人雙方的事情,完全不必大擺筵席,變相行賄。《狗·貓·鼠》與《結(jié)婚的筵宴》發(fā)表時,許廣平和魯迅正處于熱戀時期,正在進行愛的思索。雙方在婚姻問題上的共識,顯然不是一種偶然的巧合。
文中的王鑒武13歲即被父母包辦娶親,前些時候因過繼給伯母,算是“兼祧”(即一人兼做兩方的繼承人),按舊習才有再婚的機會。許廣平認為這就是中國禮教的聰明滑頭之處,沒有外國允許離婚后再婚符合人性需求。
許廣平在《結(jié)婚的筵宴》開頭描寫了春節(jié)期間放花炮的熱鬧情景,并感謝炮竹聲打破了她內(nèi)心的過度沉寂。魯迅在雜文中也談到花炮聲能給“悲憤者和勞作者”帶來短暫的歡樂,所以在1934年春節(jié)他連續(xù)放了三夜的花炮。
(《花邊文學·過年》)
陳漱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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