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提升了漢語言的殺傷力。此語言工于抒情狀景,鋪陳奧妙道理。工于言不及義,溫柔敦厚。工于謊言與碑文。工于詔書、奉本、文告、對偶,以及描述鬼怪神異。魯迅從前朝的詞語里挑出帶刃的、帶刺的作兵器,使之工于見血。他自稱筆下文字為匕首與投槍。然也,既能遠擲奪命,又能給對方貼身安上一刀。
魯迅擺脫了文人的窘迫。雖然“文章憎命達”,但憎不了魯迅經(jīng)濟狀況之寬裕。以往乃至今天的文人,若不做官經(jīng)商當教授,或在體制內(nèi)領(lǐng)餉,都和孔乙己差不太多。魯迅強,用一管金不換的小毛筆收獲銀兩,則不必向大勢力折腰,不必說昧心的話。住租界、看電影、養(yǎng)活全家。
魯迅不昏。他無論見流亡學生,見文豪蕭伯納,見官員,見各種趾高氣揚的學者和天才都不昏頭,詼諧不改、清醒不改、震怒不改。他對自己的身后,對兒子的前程,對諾貝爾獎落于誰頭上,對到底誰當左翼文壇“盟主”,一概不起妄心。
魯迅超越了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越是弱國弱民,越喜歡四處樹敵,喜歡高喊熱血沸騰的口號。魯迅雖然常常生發(fā)敵意,但沒有煽動過對其他國家與種族的敵意。他明白,弱在自己身上,病在自己身上,仇視別人無益。他還明白,民族主義情緒最容易被具有別樣用心的人所利用,生害。
魯迅沒有計劃經(jīng)濟觀念。作為作家,作為斗士、學者或以文字謀生的人,他不企圖政府提供好的待遇,“養(yǎng)起來”。他沒在文字間期待議員、督學這些官職,以及勛章和獎。他沒有發(fā)出“文學衰落了啊”這類哀嘆。
魯迅不結(jié)黨。雖然他和蕭紅等青年作家、曹白等青年木刻家、內(nèi)山完造等外企CEO關(guān)系很好,但不搞小圈子,也不囿于小圈子。他并非一味怒目,也講情商。他和福建省主席陳儀這樣的國民黨高官是好友,和瞿秋白這樣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也是好友。他蔑視小圈子這么一種東西,以及小圈子之間的互吠。
魯迅不搞浙派文學、紹興味小說以及教授派雜文或旅日作家這一套,也不搞“一個學醫(yī)的留學生的驚世之作”那一套。
魯迅勤奮。用齊白石的話說,叫“不使一日閑過也”。
魯迅擅罵,但不靠罵人出名,更不靠罵名人出名。
魯迅算計過日子的經(jīng)濟成本。
魯迅有大恨。且看那些在文壇亂罵的人,多是懷著一己的小恨發(fā)泄。魯迅有大恨大怒。他是歷史上第一個如此嚴厲地咤罵中華民族劣根性的人。他恨世道昏黑、生民愚昧,“用一雙淚眼看著手術(shù)臺上生息漸絕的母親”(池田大作)。這個母親是中華民族。他恨得上下求索,恨得言如厲鬼。這一種人間大恨,在其他人身上特別是現(xiàn)今人身上已經(jīng)非常少見了。
魯迅懂得尺度。他罵三千年歷史,但未罵過上海灘的聞人如黃金榮、杜月笙、哈同等人。
魯迅看不到希望。當時的中國,是一個“在手術(shù)臺上生息漸絕的母親”,無論在國力上、外交上、國民素質(zhì)上,魯迅都沒有看到這位母親有康復的可能,進而有強壯的可能。魯迅臨終前不聲不響躺了許多天,頭腦清醒,時不時看一幅紅衣女人的木刻作品。他一定想過,中國完了!中國就這么完了?……可惜他沒看到今日中國。
魯迅不養(yǎng)生。他在賭氣的時候甚至薄待自己的身體。他對中醫(yī)藥有不公允的見解。他死于自身的肺病,而非診治醫(yī)生下毒。
魯迅不喜歡貓、狗。不談?wù)搼蚯、音樂。偶涉戲曲,也是譏諷。
魯迅不知道他在1936年10月19日5時30分辭世之后,作品并未“速朽”,年年重印,經(jīng)69年遍布中國城市鄉(xiāng)村。(鮑爾吉·原野)
【來源:杭州日報】